北平有一画师,与姜白石同名而异姓——欸,你不要听错了,我是说他们同名;并不是说他们齐名,当然啰,一个生在宋朝,一个生在现代;一个是词人,一个是画师,他们的大名又怎样可以齐呢?我们这位画师,古怪得厉害,他就在现代的名画师中,也决不会与谁齐名,你说他齐姓,那倒可以,因为他本来姓齐。
齐白石,名璜,湖南湘潭人。多年侨居北平。他虽然是一个龙钟老者,却曾由徐悲鸿的劝驾,到国立艺术院那样一个洋学堂里教过书,不是,教过画。所以你不是把他当作者古懂看待,他却有不少穿西装的高足呢。
我因为是和他同生在一个城池里的关系,从不认识字的儿童时代就知道他,但我并不晓得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齐白石,也不晓得齐璜就是他。我只晓得他叫作齐木匠。(这是他自己也引以自矜的。他为我画的一幅水墨画上,就盖着一颗“老木”的章子呢。)没有看见齐木匠造的房子,而只看见齐木匠画的画,这是一个幼小无知的灵魂,常常觉得奇怪的。后来我在他的画上面,找到了一些房子才得了一个解释,原来他是专造茅亭的,他画的那些样子,都是在乡下,我是一个生长在城里的孩子,当然看不见他画本的实物。我每回到亲戚家里去,就看见他画的一张茅亭。亭子上面有一匹黄牛,我总担心那黄牛有天会踏下来把亭子踏破。
中学还没有毕业,我就离开了故乡,几乎一直到现在都在外面过日子,这些时候因为学的东西不同,竟再没有机会谈到那个伟大的木匠或谈他的画了。去年我到北平去,无意中听到一位朋友谈起他,于是重新唤醒了我二十年前的记忆,我觉得我们乡下既产生了这样一位独创的艺术家,小时我没有见到他的机会,现在既近在咫尺,怎样可以不去拜访他一次呢。我的朋友看透了我这种心思,不待我提议,他便说可以带我去看看他,也许他高兴还可以给我画一张画呢?
记得是初春时节的一个下午,我跟我那位朋友(同去的还有一位会刻图章的青年)走过了几条北平城西的小胡同,最后站住在一个有石阶级的大木门前面。我们在两个锈了的铜环上敲了几下,迟迟地里面发出了一个声音问门外是谁,来为何事。我们述明来意,跟着拿出一张名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门里的足音便渐渐地远了。我们立在门外静候,我的朋友望了我一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地警告我说:
“他如果有什么果盘摆出来,你不要吃呀!”
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反疑心是主人吝啬。忍不住要问:
“吃了他不高兴吗?”
“不是,他一定要请你吃。吃了不是他不高兴,而是你自己难免不肚皮痛。”
说到这里开门的来了。但我没有听见开大门闩的声音,而只听见金属物碰着响。我睁圆了两眼,一瞬也不瞬地要看个究竟。
门开了,原来上面挂着一把五寸长的铜锁。
我们经过大门的甬道,走出到一个梧桐庭院,老妈子把我们带到右边的一间大房子里,便自个儿去了。这个房子里布置很是简陋,一端放了几把茶几靠椅,中间的几上竖着一个大镜框,里面装着一张戴眼镜的白胡子老者的像,不待言这就是我们要访问的人了。室之另一端,安置着一张一丈多长的书案,但上面一本书也没有,这原是他的客厅兼画室呢。
约莫等了十几分钟的光景,主人急遽地跑出来了。他因为正在吃饭,使我们等久了,很客气地向我们道了歉。接着主客随便闲谈,谈到他的画在巴黎卖掉了好几张,他面上露出一片喜悦的颜色来。及到他发见我是他的同乡人,现在正取道北平预备回里,而他虽然上了年纪,儿子劝他回去,他却舍不得离开住惯了的北平,现在听见我回去,也不免触动了乡思,一重暗云代替了喜悦的颜色笼罩住他的面部了。我们随即把话匣打开,由他的生活转到他的艺术上去。我们那位同去的候补金石家便乘机拿出他自己的作品去求教于当前的艺术大家,老先生接着一看,从容地说:
“你是摹的汉印吧,很好。有些章子已经摹得很像了。不过摹仿前人的东西,却不能落前人的窠臼,摹到相当的程度就要变,变得越是怪,越能惊倒人。”
他这寥寥的几句话,已经把艺术家成功的秘诀道破了。治印固应如此,绘画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画大写学八大山人,草虫学恽南田,但他决不受八大山人和恽南田的拘束,而自有他一种独创的怪味。他的图章虽是脱胎于汉印,但现在也就自成一家了。我最爱他那种冲刀法,浑然天成,不假雕琢,其遒劲实远出汉印之上。不论他的画,他的印,他都能自己建立他的殿堂,不像别人只满足于从前人的赝物。这一点确是叛逆男儿的本色。他就禀着他这一点叛逆的天性,从他湫隘的职业中跳出来,刻苦自修,终于走进了艺术之宫。他不相信艺术是士大夫的专利,他使士大夫从此不敢轻视工人,而包办艺术。他不让他的职业,埋没他的天才,他也不讳言他的职业。许多人荣达以后便不认微时的处境,这种忘本的事,是他平日所痛恨的。他无力改造这种士大夫的恶习,但他却为平日被士大夫所鄙视的工人复了仇。他的名字被士大夫尊崇以后,求画和篆刻的人日众,他有时故意高抬其价,使从前那些高官大员特别赏识。听说有次一位大官,求他刻了一颗图章,遣人送去纹银百两,以当报酬,他接了以后马上赏给来人作为酒资。回报主人,为之惭恧,而他竟因此博得了一个狂名,身价十倍。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八十岁了,那种少年时的狂态一点无存,鹤发童颜,只觉得和蔼可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