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趴在地上看蚂蚁爬,先是觉得好玩,慢慢也有过若有所思般的感触。现在快进不惑之年了,闲来枯坐,便翻拣出那一幕来回味思量,忽然也有了一种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般的体悟。尽管不登大雅之堂,记下来权当作光阴流淌过去的印渍。
要是把人比作蚂蚁,不,我是说,要是人象看待蚂蚁一样看待自身,那么,人活在世上,就好比一只蚂蚁在沙地上爬。沙地的尽头是什么?没有谁能回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坟墓。
人生就是生与死之间相隔着的一段途程。
蚂蚁从来不去顾及前面会是什么。它只顾低着头朝前爬去,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或规整或歪斜的痕迹。人看到这痕迹,会说,一只蚂蚁从这里爬过去了。这就该看作蚂蚁生命的价值。
人呢?为什么非得确信前面一定有花园,花园里有鸟语熏风,有鲜花绿茵,有人鼓掌还有人欢呼,才肯花点力气朝那里爬去?对这些人来说,最终爬向哪里,不容置疑地就成了判断人生有否价值的标准。对于人身后留下来的脚印和痕迹,倒没有多少人投去关注的一瞥。
人活在世上,就该象蚂蚁那样尽人的本份朝前爬去。一路上,自然会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这就是人生价值的真所在。不然的话,人只配趴在原地不动。没有谁能担保前面一定是花园。
接着把人比作蚂蚁。当一只蚂蚁刚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身无负物,轻松自如。它一路爬去,看见一粒米粒,就噙起来放到背上;遇到一片树叶,也噙起来放到背上;碰到一根草茎,还是噙起来放到背上。
其实,这米粒、树叶、草茎、本来和它所以爬出洞来毫无关系。谁也没有说过,它非得把它们一一拣起来放到自己背上不可。但到现在,事情变成了仿佛它一路爬来,就是为了这些劳什子,然后把自己搞得不堪其累似的。
在人的字典里,这米粒、也许就是一个职位一个头衔;那树叶,也许就是一个什么家的声誉;那草茎、小石子呢,也可能就是一大笔钱,或者一次出国考察的机会
或问,身上什么也不背的蚂蚁,世上可有?
确实没有,也不可能有。不过,身上背着是一回事,心里是否背着,则是另一回事。传说两个和尚赶路,赶到河边恰遇一场大雨。一个妇女淋得湿透,在河边瑟缩发抖。和尚甲断然将她抱起,涉过河去。和尚乙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夜晚投宿某旅店时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师兄,佛门戒近女色,你何以将那女人抱起,有肌肤之亲呢? 和尚甲道: 我早把她放下了,你怎么至今还背着? 背上越是沉重,心里就越是要放下,要做到这点,除了不把那些劳什子当回事外别无他法。可惜我们见到的,是太多的背上背着,心里更背着,而且背得更重。更惨的是本来自己背上不曾背着,看见别的蚂蚁背着,便脸红心热,心里便猛然背上了十分!
从心里卸下那些劳什子,人就会多一些放开,多一些清凉,多一些闲适,多一些自由自在与轻松。
人,其实就处在这样的中间地带:对于蚂蚁,它是神圣得崇高得无以伦比的人。对于宇宙,它又不过是渺小而卑微的蚂蚁。何况,在人的前面,有一条漫长得无穷无尽的链条延伸而去。在人的后面,还有一条更长的无穷无尽的链条延伸而去。作为一个链结,我们现在所说的人,只在长河中停留了一瞬间,哪怕它是何等的辉煌。
把人比成蚂蚁,不是对人的蔑视和自轻自贱。恰恰相反,这是对人的抬举。
蚂蚁只是按照它的本份活着。它勤劳、刻苦、坚韧、节俭,它从不发表宣言,更不自以为是,举起两根触须作为炫耀的旗帜。
人呢?天地间象蚂蚁这般本本份份活着的,真该为他们矗一座碑,就写四个字:蚂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