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是个愚蠢的青年,不明白所有急需被证明的东西,都是虚弱的,比如姜阿那所谓的执恋。
立秋,可是气温高到能把人蒸熟。昨夜姜阿梦见罗立了,裸着上身,在她的浴室里洗澡。他转身,看着身后的姜阿,向她微笑。然后他们拥抱,亲吻,缠绵。忽然一帮人冲进来,把姜阿带走了。为首的一个人说,姜阿犯了偷窃罪。梦境的最后,罗立笑着被拖走的姜阿说,再见。
姜阿醒来是早上十点,出了一身汗。这种鬼天气,没有空调,甚至连风扇都没有的屋子,多呆一会儿都是要死人的。
风扇被阿宝拿走了,他说用一会儿就还回来。阿宝住在楼下。姜阿不讨厌这个爱占便宜的青年,至少他热情友好,除了他,姜阿也找不着别的人说话。于是她知道了阿宝的梦想,阿宝也知道她有一个在外地做大生意的男朋友叫罗立。
实在是受不了,于是姜阿下楼,找阿宝要电扇。阿宝不在,大概又去哪里应聘临时演员了。
贫穷的阿宝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明星。正因为这个梦想,所以他才穷得买不起一台电扇。姜阿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失业半年,她剩下的钱,仅够吃饭,她也买不起一台新的电扇。
找不到阿宝,姜阿趿着拖鞋,沿着小马路漫无目的地闲走。然后,一家小店吸引了她的视线。一长排电扇,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她注意到在最边上,有一台小小的,直径不会超过40厘米的微型电扇,仿佛被店主遗忘了一般,差一点就要被挤在垃圾桶后面了。姜阿感觉自己在咽口水,对着一个不能吃的东西。
她移到那只垃圾桶后面,看没人注意她,拎起那只小电扇就跑,可几秒钟后,一双有力的胳膊就扯住了她。姜阿没有被送进派出所,因为那台电扇的价值实在太小,不过八十块。如果姜阿拿出钱来,就算了。
姜阿给阿宝打电话,阿宝火速赶来了,穿着一件紧身的黑纱衬衣,造型夸张的喇叭裤,脸上还化着妆。很显然,阿宝应聘上活儿了。接到她的电话,却不得不穿着演出服,狂奔数条大街,赶来救她。阿宝掏了那八十块,然后两个人拎着一台新电扇,悲伤地往家走。
阿宝说,那是我这周的饭钱。
姜阿说,对不起。这周你到我家吃饭好了。
阿宝忽然站住,盯着姜阿,他说,出了事,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而不是罗立?
姜阿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罗立,因为罗立很忙,他是做大事的人。姜阿混得这样惨,她不想被罗立瞧不起。阿宝却用他二十岁的年轻眼睛,尖锐地看出实质,他说,因为他不爱你。姜阿生气了,她绝不允许这个家伙贬低她的爱情。
晚饭,她仍然留阿宝吃饭。简单的菜叶稀饭,阿宝吃得声音很大。姜阿厌恶地敲着碗边说,你能别这么粗鲁吗?
不能。阿宝啜完最后一口,说,穷人没有讲究的权利。我又不像你,有朝一日还有变成富人的希望,你不是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吗?
阿宝还想刻薄下去,姜阿的筷子已经照他脑门拍落。电光火石间,姜阿扑倒,非常狼狈,非常忽然,也非常不体面。两个人惊骇地彼此对视,阿宝的身体烫得像揣了一个煤球,姜阿也好不到哪里去。姜阿很愤怒,更多的是惊慌。可是阿宝反应比她快,也比她更加干脆。他干净利落地抱住姜阿,将她拖入灯光照不见的角落。
可姜阿没有推开阿宝,她整个人几乎被阿宝奇异的高温烤化了。阿宝看上去很镇定,也很坚决,可是他年轻的嘴唇在她身上搜寻时表现盲目。是姜阿将他指引到正确的地方,就着屋里的热浪,两个人滚到一起,直到一切情绪完整凋落。屋里很安静,只剩下那台新买的风扇,在炽热的屋子里徒劳地疯转。
然后阿宝说,怎样?我说你不爱那个人。姜阿已经说不出话,她的身体刚刚背叛了她的爱情,她还能说什么。
阿宝揽住她,你爱我,对不对?姜阿这才有力气,轻轻发出笑声,她转头看着阿宝,定定地说,我爱你?你能给我什么?
阿宝不能给姜阿什么,除了身体。要命的是,姜阿发现自己没办法拒绝阿宝廉价的热情。
阿宝和姜阿探讨罗立时,语气充满鄙夷,他说,罗立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连台空调都不给你买。他知道你很穷,往你的银行卡里打过钱吗?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他还记得你贵姓么?阿宝一边说,一边把姜阿的衣服脱掉,然后狠狠地收拾她一顿。姜阿有时候也会反抗,可是她的反抗像棉花糖一样软,除了令阿宝更兴奋,没有别的意义。
阿宝说,我和罗立不一样,我可以给你全部。阿宝的全部,不过就是用五十块的饭钱为姜阿换了一台新风扇。阿宝常常没有收入,去片场试镜遭到最多的是白眼,有时即使讨到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演完了连盒饭都领不到。可是他活得兴高采烈,唯一不高兴的事,就是姜阿不停地思念罗立。
这天姜阿再度山穷水尽,她最后的一点钱用光了。
阿宝说,我有个赚钱的法子。我知道一个俱乐部,专门收集人们从餐馆偷来的各种餐具。你去偷几个,换点钱回来吧!姜阿说,你疯了,要当贼你自己当去!
阿宝说,这只是一种减压方式,就算被发现,也就是骂两句的事。这个俱乐部的创始人就是个偷餐具的爱好者,他的目标是将来用这些偷来的餐具办一个展览,我已经在他那里换过好几次钱了。姜阿动心了。
这天,姜阿换了一条真丝裙子出去吃饭。她想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不至于被人当成一个贼。
阿宝说,点两个素菜,再加一碗米饭,二十块就够了。可是餐桌上吃空的盘碗,再加上味碟,换五十块钱应该没问题。总之,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她没有想到会失败,更没有想到,这是阿宝的一个圈套。当结完账后,姜阿将桌上的空盘碗统统装进了自己的大包里。然后身旁一个格子屏风上的装饰盘引起了她的注意,犹豫片刻后,也将它收入囊中。一抬头,她看见阿宝从门外进来,姜阿迎着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阿宝却就在这时大声喊道,老板,这个女人偷你们的盘子!姜阿无比震惊,可是阿宝斜着盯她一眼,表情得意。
根本没有偷餐具俱乐部这个神奇的地方存在。阿宝不过是不忿,姜阿凭什么断定那个罗立是爱她的。他真的希望姜阿看清一点,真正的爱情,不是在想念里保存美好幻想,而是在爱人有难时挺身而出。他相信那个罗立不会为了姜阿挺身而出。
阿宝曾在这家餐馆打过工,所以他了解老板的习惯,他会把所有偷餐具的贼送去派出所,然后让家属领人。姜阿的罗立在哪里?阿宝很想见识一下。
可是,当姜阿的大包被打开,除了那几个不值钱的碗盘,从格子屏风上取下来的装饰盘映入眼帘时,阿宝呆住了。老板说,这盘子是我从香港买的,价值三千八,你的眼光倒不错!姜阿几乎说不出话,她一遍遍看阿宝,阿宝的脸就在这时变得煞白。
姜阿没想到,阿宝设这么一个局,只是为了证明她的爱情。如果阿宝知道,罗立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说,他只是曾经存在过,他会怎么想?
罗立是姜阿的高中同学,和姜阿只谈过两周恋爱,然后,就溺水身亡了。可是在他死后的六年,姜阿无时无刻不觉得罗立仍然在。她抱着这个幻想,坚定地强迫自己相信,罗立还活着,只是他在远方,不能立刻回来她身边。她为他编造了职业,性格,身高,甚至长相。尽管六年过后,她已经不太记得住罗立曾经的样子。
可是她惊恐地发现,自己那坚定的信仰在慢慢崩塌。因为楼下住了一个可恶的青年,他叫阿宝。这崩塌令她羞愧,有时连自己都瞒不住了。否则,她怎么肯把唯一的电扇借给阿宝。否则,她怎么会在阿宝抱住她时,没有力气反抗。可惜阿宝是个愚蠢的青年,不明白所有急需被证明的东西,都是虚弱的,比如姜阿那所谓的执恋。
因为装饰盘的价值超过了三千块,姜阿被判了六个月监禁。阿宝替姜阿交了三千块的罚款,钱是他向打工的片场借的,为此他必须为片场白打半年的工。姜阿却并不领情,阿宝来看她时,她拒不接见。
六个月后的一天,为民路广场有一个剧组正在拍外景,一群穿着民族服装的小伙子在广场中央跳舞。中途休息,阿宝就在厕所旁边被一个女人堵住。阿宝看着她,她也看着阿宝。然后阿宝说,你好吗?那天我想去接你的,你为什么不见我?
他说,我很想你,姜阿。姜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伸出手臂,拉住他的胳膊。她说,想我是吗?那来证明一下。阿宝欣喜地任由她把自己拉进逼仄的厕所里
小广场一声哨响,拍摄重新开始。可是人们却发现其中一个演员没有穿下装,只着一条白色的三角裤。他哭丧着脸说,导演,我的裤子被人偷了!人群发出哄笑,导演怒吼,陈阿宝,休息就休息,把裤子脱了干什么?人们笑得更大声了,特别是其中一个女人,整张脸因为欢乐而神彩飞扬,然后她盯着那个可怜的青年,可怜的青年也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她。
一瞬间,哄笑的人群仿佛不存在了,怒吼的导演也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四目交接,迸出欢快炽热的火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