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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的猎物_人生感悟_格言网

 时间:2020-12-28 23:46:52 来源:人生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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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是什么?是在地方跑的还是在天上飞的,今天小编就带来一篇关于猎物的文章,这个猎物是看不见的那种,猎物的定义在这里已经有了其他的意思!

1

主持完一个小时的直播,每次都累得够呛,但像今天这么累,似乎还是头一回,连把职业化的假笑从脸皮上抹掉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像是风景平平的长途旅行总算到了尾声,拖着灌了铅的腿脚爬上返程的大巴,迷迷糊糊只想睡。想睡又没法儿睡。灯太亮,照得胃里直翻腾。

李雪柿边摘下麦,边有气无力地问:“怎么还不熄灯?都快被烤熟了。”导控室那头没人应声,炽烈的面光依旧针雨似的扎着她的头脸。

“这帮家伙,就顾自己下班。”她在心里埋怨着,起身离开主持人座位。

这时演播室的厚铁门轰隆一声被从外面拽开了。导播和字幕员强盗似的涌了进来,一齐举起手里的彩纸礼花筒朝她喷射。她冷不丁膝盖一软,高跟鞋一崴,险些摔在深蓝色钢化玻璃地面上。

她掸掉身上的彩纸屑,抬头一瞧,栏目上夜班的记者全来了,制片人也来了,都满面喜气地望着她。

制片人高举一捧鲜花,挤开众人,走到她跟前,把花塞给她,带头鼓掌说:“祝贺我们美丽的柿子,祝贺江东市最美的新娘即将诞生!”

李雪柿感到眼冒金星,有把滚烫的熨斗在脸上来回碾压。她努力保持笑容,努力显得从容愉快,就像面对那些采访对象时一样。

“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讲。”她瞅着一张张晕开的脸,笑道,“丽鸿姐才是本市最美的新娘,最美的妈妈,最美的女人。你们怎么可以无视我的偶像呢?真过分!”

范丽鸿是市文广新局局长的大千金,比李雪柿早五年进台当主持人,一向气不过来自郊区农村的李雪柿跟自己平起平坐轮班主持节目。

李雪柿很诧异她怎么会对自己有敌意,自己活儿没少干,薪水只有她的五分之一,而且确实不比她漂亮,只是年轻个几岁而已。不过,人家讨厌自己,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多几分戒备,尽可能避其锋芒,避免被她抓住短处做文章,毕竟自己势单力弱。

 “听说姐夫是刑警,刑警身体一定棒棒哒,柿子姐一定很幸福吧。”

“小陈,没想到你岁数不大,讲话倒蛮油腻的嘛。”

“就是,别说我没提醒你,做记者首要得讲政治。徐队长可不是一般的刑警,人家是将门虎子,父亲正是咱们市公安局徐局。惹恼了你柿子姐,你就等着被抓嫖吧。”

“饶命啊柿子姐,您大人千万别记小人过。”

……

再多一分钟,他们再多闹腾一分钟,我的脑子就要炸掉了。李雪柿这么想着的时候,演播室已恢复了安静,安静得令她怀疑刚才是不是真有群人拥在这里耍宝。亮晃晃的灯光也终于熄掉了,只留着角落处一盏节能灯,像在打盹。

李雪柿依稀记得,他们后来提到了朱九迪,又疑心可能是幻觉。

“嗳,九迪那老小子咋没出现?”

“旧爱马上嫁作人妇了,当然得识趣点儿自动回避啰,说不定正躲在厕所里哭呢。”

“啥旧爱,都是误传。人家九迪可比咱们前卫,早宣布出柜了,跟柿子只是老相识,交情深……对吧,柿子?”

2

李雪柿主持的民生新闻是每天最晚的一档直播节目。夜里十点钟,节目一播完,演播室所在的楼层,人基本上就走光了。虽然过道灯还亮着,但灯这东西,好像挺会看人脸色的。人多,人精神头旺,就显得特别亮。人少,人精神萎靡,就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李雪柿边走边摘下假发,随手塞进墙角的垃圾桶。婚假结束回来,得换个新发型了。她懒懒地甩开自己的辫子,径直往电梯间走,回办公室卸妆下班。

这时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从消防楼梯口传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还以为你早回家了。”她笑望着朱九迪走近的身影。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朱九迪递过来一瓶冰过的波子汽水。这是她热天最爱喝的饮料,上中学那会儿就爱喝,比可乐雪碧贵不少,他总把零花钱省下来给她买。

她旋开瓶盖喝了两口,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夏夜的微风不时轻拂脸庞,凉快些了,人也清醒了些。

“明天开始休假了?休到什么时候?”

“烦死了,结就结呗,办什么婚礼,耍猴儿。”

“要办的,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朱九迪长辈似的开导她,“徐啸他爸又是那样的地位,不办,别人要说闲话的——徐啸这人怎么样?我看挺不错的。”

“是挺好的。”李雪柿瞥了他一眼,笑道,“至少比你靠谱。”

“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是松了口气吧?”李雪柿盯着他笑。

“怎么说你才能谅解呢?”朱九迪苦笑道,“你当我乐意啊?基因决定的,以前是不敢承认,如果——”

“不用解释了,好像我非你不嫁似的。说实话你可别嫉妒。我挺乐意当官太太的,真的,想想还蛮兴奋的。嗳,你说,公安局局长和文广新局局长哪个大?”

朱九迪愣了会儿,笑道:“必须是公安局长大呀,况且你公公还兼着副市长呢,以后范丽鸿就不敢给你脸色看了。”

李雪柿点点头:“嗯。那以后我罩你噢。”说着在朱九迪胸脯上捶了一拳,“你也别光说不练啊,啥时候把你基……男朋友带我瞧瞧?要不就带我婚礼上来吧,怎么样?”

“别闹,目前是真没有。”他捉住她的手腕,犹豫了一下,忙松开,“喜欢男的不代表就有男朋友啊,那么多男的喜欢女的,不也都没有女朋友嘛。”

“是喔。”她收起笑容,俯在窗台上,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额发,若有所思。

“要不上天台聊聊?下次见面,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不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得去试婚纱,完了还得去酒店排练走位,又要累个半死。”

她本想把剩下的半瓶汽水塞回他手里,见他没有接的意思,便带着它走到电梯前,按了上楼键。

背后没动静。她又转身对还靠在窗边的朱九迪说:“照顾好你妈。我忙过这一段再去看她。”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没等门完全打开,她便匆匆跨进去,大力把拼命涌上来的东西强压了下去。

3

上午他们就讲好了,今天就不见了,明天一早他去接她,然后去城西的婚庆用品城,试定制的婚纱和礼服。反正她家也在城西,顺路。

但这会儿她特别想见到他。她坐在自己车里,体内像有群小动物往不同的方向跑,几乎要把她撕成几坨血淋淋的肉块,令她慌乱无措。她迫切地想要到他身边去,看看他,摸摸他,确定这一切并非荒诞无稽,体内的小动物们才能安顺下来。应该能吧。

现在给他打电话,说想立刻见面,恐怕会招他烦的吧。男人最后的单身之夜,总会竭尽所能地安排得精彩一些的吧。何况他是那样的身份。不该这么不懂事的。

可她实在是忍不住。还好,没惹恼他。他当然很意外。她更意外。他居然在加班。

“还在队里呢,大伙儿都在,想来就来吧。不过得快点儿,我们过会儿要出去执行任务。”

“他们成心的吧?知道你要休婚假了,就拼命地压榨你。”她佯装不悦。

“嘿嘿,先过来再说。”

她真的有点兴奋,又忐忑不安,仿佛这是第一次见他,就像古时候的新娘子第一次见夫君。

4

刑警大队的大通间办公室里,电灯亮得像大中午,烟雾缭绕如同失过火才扑灭,不抽烟的人刚进来,不免有窒闷之感。

几个穿便衣的青年警察在办公桌和靠墙的装备柜之间走来走去,边说说笑笑,边取了家伙往兜里或包里揣。见李雪柿来了,有的拘谨地笑问“嫂子好”,带点油气的,便冲最里头徐啸的座位喊:“徐队,你家大明星慰问咱们人民警察来了!”

李雪柿听着耳根发烫,后悔没拐进便利店拎点零食饮料上来,显得特别不懂人情世故。她忙瞥了徐啸一眼,见他脸上没有责备的意思,才定了心,故意拔高了嗓音问大家:“这大半夜的,忙活什么呢?”

“准备抓流氓去。”刚才那油里油气的说。李雪柿记得他叫老高,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发际线都快退到后半球了。

“抓流氓?”李雪柿疑惑地望望他,又转脸看徐啸。徐啸点了下头。

“见面的时间地点都定了,十一点半,洲际酒店咖啡厅!”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瘦高个儿警察突然一拍鼠标站起来,雀跃地说,然后问,“赵小青呢?咋还没回来?我一大老爷们儿,不能老坐这儿装女的呀。穿帮了可别赖我!”

“小王你少废话,再给我顶会儿。”徐啸说,“老高,你给小青打个电话,催她快点回来。买什么呀要买这么久!”

“听说是去买女性用品,人家赶巧儿来亲戚了。”老高坏笑着拿起了电话。

“抓什么流氓啊?”李雪柿倚在徐啸的桌角上,轻声问。

这会儿,在这些人面前,她又觉着他亲了。

过来这趟是对的。她暗暗想道。

徐啸告诉她,有个小赤佬,冒充中央领导的公子,利用网络社交工具,四处骗女孩子上床,已经陆续有三个城市的五个受害者报案了。“目前这小子流窜到了本市,准备向下一个猎物下手,没想到我们将计就计,给他下了个饵,等他自投罗网。”

“那些女孩子不都是自愿跟他上床的吗?”李雪柿蹙起眉头问,“这个属于……约炮吧?”

“你个小法盲。”徐啸朗笑了几声道,“如果他不冒充中央领导的公子,那些女孩子会乐意吗?典型的强奸嘛。何况还有骗财的情节。”

徐啸的笑声像在李雪柿眼前降下一场雾,又使他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的心口一阵阵发紧。

徐啸从座位上站起来,抬起下巴望向老高那边:“小青还要多久到?”

老高放下电话,收起惯常的嬉皮笑脸,起身报告说:“她说她……痛经,瘫在马桶上了,腰都直不起来,恐怕来不了了。”

“妈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要这样的队员有屁用!刑警队还是不能用女的!”徐啸瞪大了眼睛,额角青筋暴突,在过道里快速来回踱了几步,指着老高说,“赶紧打电话,问隔壁派出所借个女的来!”

老高犹豫了几秒钟,说:“这里不就有个女同志吗?嫂子是当主持人的,演技肯定比别人都好。”

徐啸转过身来,正对李雪柿,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露出笑容,点点头:“也对。”

李雪柿用力定了定神,才弄明白他们的意思,脑子便像台燃气热水器,腾地打着了,轰轰鸣响。她本能地想拒绝,喉咙却像被软木塞堵住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等,我有个问题。”负责网聊的小王又站起来,“嫂子是公众人物哎,犯罪分子要是认出她来,计划不就泡汤了吗?而且……嫂子可能会有危险。”

李雪柿感激地瞟了瞟小王,又换成求饶的眼神望向徐啸。

徐啸摸着自己泛青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有个屁的危险!犯罪分子昨天才到本市,一门心思想着骗色骗财,哪有工夫看我们地方台的新闻?怎么可能认得出你嫂子?”

“那么,要是他被抓以后,在看守所或者在监狱里看电视,看到嫂子的节目,记住了嫂子的样子,放出来以后再报仇怎么办?”

“你小子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徐啸走过去,用食指戳着小王的脑袋教训道,“你嫂子跟我一起生活,能有什么危险?全市上下,七百万人口,谁敢动你嫂子一根汗毛试试!你去拿个纽扣窃听器来,放你嫂子包里藏好,再把怎么跟犯罪分子沟通的,详细跟你嫂子说说。其他人,收拾收拾,准备行动!”

徐啸走回自己办公桌旁,端起水杯,喝了两口,想起什么,转身走近李雪柿,轻轻捏捏她的胳膊,柔声笑道:“你看那些古装剧里演的,朝廷举行什么庆典,常常会有一个献俘仪式。我俩合力去抓个流氓回来,当结婚贺礼,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说着又朗声大笑。

头顶几十支日光灯,一齐传来吱吱的电流声,刺激着李雪柿的脑电波,使她一阵阵犯晕、犯恶心、几乎站不稳。她使劲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越晃越陌生,如同乘了十几个小时大巴,最后被一个漠然的声音撵下车,车外是荆莽丛生的荒野,走也不是,立在原地也不是。

5

车子在街角停住,离酒店有五十米的样子,透过前挡玻璃可以望见酒店大堂。

“你先进去,我们随后就跟进去,分散在各个角落。”徐啸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直视前方,“认出他,上去简单寒暄几句,确认了身份,我们就实施抓捕。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尽管放轻松。”

李雪柿却无论如何轻松不下来,加之天热,她整个人昏昏沉沉,处于游离状态。被旋转门铲进酒店大堂,受过于充足的冷气一激,她不由得一阵哆嗦,立马感觉发起烧来。

尽管精神恍惚,咖啡厅灯光又比大堂暗些,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流氓。从最里头往外数,靠窗第二张桌子,穿一件冰蓝色桑蚕丝Polo衫,眉眼最清秀那个,应该就是他。上前一报网名。果不其然。

难怪啊。她在心里说。

她在流氓右手边背对落地窗坐下,包搁在膝上,抬头作找服务生状环顾了一圈。徐啸他们都进来了,至少有四个人,有两个坐在临时休息区装作边聊天边等人,有一个站在柜台前装作在咨询什么,徐啸背靠大理石包裹的立柱,装作在打电话。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说对了,自己的确演技不赖,刚才这一串动作堪称自然流畅,像个女特工。最奇怪的是,真到了流氓面前,这一路上挥之不去的紧张,反而消失了。她的身体四肢,包括呼吸节奏,都是安定松弛的。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靠流氓这么近。完全可以坐他对面的呀。难道因为他确实是个帅哥吗?搞不懂。她这辈子还从没发过花痴,连着迷的男明星都没一个。

他笑盈盈地望着她,等待她回过神来,好跟她攀谈。

她终于发觉自己走神了,忙抹去困惑的表情,绽出笑容打量他。

他极力掩饰着羞涩不安,在鼻翼和嘴角拱起高傲、挑剔的纹理。

“喝点什么?”他问。

她感到他可笑又可怜,噗嗤笑出声来。

“做这些有意思吗?”她收起笑容,身体前倾,诚恳地望着他。

他愣了一下,脑袋动了动,像点头也像摇头,短发显得异常柔顺。

四个壮警察把着门,他已是瓮中之鳖,却还毫无知觉,还在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她忽然一阵鼻酸,抓紧膝上的包,用气声说道:“你走吧。”

他诧异地注视着她。

“快走,说你不认识我。”

他迟疑了片刻,起身快步走出咖啡厅,朝旋转门跑去。离旋转门大约还有一丈之遥,被率先冲上来的老高从背后一脚踹翻在地。

老高随即用膝盖压住他的背,将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掏出手铐给他戴上。徐啸大步流星走过去,抬起腿,将漆黑的皮鞋踩在他的腮帮子上。

她远远地瞧着,手和心口都在发抖。

她蓦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怕这个流氓了。他只是个猎物啊。踏入这座城市的那一刻,他就是个猎物了。

老高他们三个先把他押出去了。徐啸笑嘻嘻向她招手:“发什么愣呢?走哇!”

等她走近,他一把搂住她的肩:“你在模仿王佳芝吗?演得挺像啊。”

像有什么落在胸口,沉沉地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回警队的路上,坐在副驾上,她始终一言不发。

“吓坏了?”他打趣道,“女人的胆儿啊真是,连老鼠都不如。”

他张开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落下,轻轻捏着她的大腿。她还是没反应。他也就随她去了。

这个男人过两天就是自己丈夫了,出双入对,不离不弃,陌生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烈,陌生到,她甚至不敢转脸看他。

他俩是在朱九迪向她提出做回好朋友大约半年后认识的。不对。他们早就认识了,只是从那会儿起,她才把他当做不妨处处看的男人认识。也谈不上处处看。她不记得在他俩之间,自己的意志发挥过什么作用。

那次是栏目跟警队联谊,在桃园乡村牛仔俱乐部。先是他握着她的手,半搂着她,教她练了几十发射击,接着在酒桌上,他再三给她敬酒,她一再推脱,还是喝到了半醉,再转战KTV,他绞着她对唱了几首露骨的情歌,又是一通搂搂抱抱,喝了若干啤酒。当晚他倒没有乘虚而入。过了几天,他约她单独吃饭,在城东湖畔的私密会所。她像台安检仪似的,在心里把他扫描了一遍,没扫出什么危险物品来,就赴了约,就有了后来的事,就到了现在。

在一起快两年了,怎么跟第一天认识似的?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倒还远没有这么紧张。她紧张得想放声大哭。

车子停在了刑警大队停车场,就停在她的车边上。徐啸望着手下把那人从一辆警用皮卡上弄下来,朝屋里押去。

“在这儿等我十分钟,我进去交代几句,让他们审去,我开始休婚假。今晚就去我那儿吧。”

她忙摇头:“我爸叮嘱过的,让我今晚必须回去,他有话要跟我说。”

“这都几点了?你爸也是夜猫子?”

“我答应了的。他一定会等我。”在他面前,她很少这么态度坚决。

“行吧。路上当心点,别又遇到小流氓。”他咧嘴一笑,先下了车。

6

大学毕业回来参加工作以后,李雪柿还跟爸妈住在小时候的村庄里。不过早不叫村庄了,变成了社区。包括她家在内,大部分宅基地老房子都给拆了,人被赶进了电梯公寓楼。只剩离城区最远的十来家,由于上一任分管城建的副市长突然落了马,从外地调来的继任者还没吃透情况,暂且残存在那里。朱九迪家便是其中之一。

爸妈拿拆迁款给李雪柿买了台车,用于上下班代步。她小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家居然就住在城区边上,到市中心也就半小时车程。她还当自己是山沟沟里的野孩子呢,长大后得放羊为生啥的(碰巧她们镇是全市有名的羊肉基地)。跟朱九迪一块儿考入市重点高中之前,她从没进过城。

他俩一度被公认为全村最有出息的两个孩子,一块儿考入市重点之后,又一块儿考入了中传,后来又一块儿考入了市广播电视台创办的传媒集团下属的一家文化公司,一个当了节目主持人,一个分在专题部做编导。这些当然都不是巧合。

他俩步调如此一致,从小就被乡亲们视作一对,自己不免也有这个心思,但又似乎没这么单纯。

对李雪柿而言,朱九迪从来都不只是个与荷尔蒙挂钩的异性,毕竟彼此了解太深了。她曾跟他开玩笑:“我很小就见过你二弟,见过很多次,怎么会越长越难看的?”

她有时也嫌他、恼他,尤其在北京读书那几年,他的如影随形,使她丧失了不少深交其他人的机会。后来她又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深交其他人。

再怎么审美疲劳,她也不怀疑他俩终将在一起,起码她从未排除掉他这一选项。她还想着帮他养妈呢。她比谁都清楚,他母亲独自抚养他成人多不容易,后来又成了那个样子。

经过安置房小区围墙外新铺的柏油马路时,她踩了脚刹车,犹豫了片刻,又加了点油门开过去,慢慢驶向从前的石子路。这儿还没安路灯,倒也不太黑。今年中秋又跟国庆挤一块儿了,刚过初十,月亮就大得离谱,天边上几乎挂不住,随时可能砸下来摔个粉碎。

她在可以看清朱九迪家老式二层小楼的地方停下来。他的房间黑着,倒是他母亲房间的窗户微微透出橘色的光线。

他母亲在里面躺了快两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他同他雇来的三姨轮流照看。三姨负责白天,他下班后接替,但他加班的日子居多。今天不知回来了没有。他俩好久没同车回了,也好久不互发信息道晚安了。

母亲出事那天,朱九迪在外头拍摄,手机调了静音。李雪柿比他还先知道。她母亲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自责。

“九迪妈早上踩着三轮儿进城卖菜,我出门遛弯儿,赶巧碰见了。我还开导她,别拼老命了,九迪又不是挣不到钱,是时候歇下来享享福了。她笑笑说,能多挣点就多挣点吧,他那点工资哪够讨媳妇的。我当时没接茬儿。我应该告诉她讨媳妇花不了几个钱咱们又不是卖孩子的你家钱不够咱家还存着些呢。可我什么都没说。不到半个钟头,她就被农卡撞了。我知道说了也改变不了,起码可以不寒她的心……”

为了节省时间,朱九迪用肇事方赔的钱买了台代步车。有大半年,下班后李雪柿就跟他的车回来(她知道他不愿意搭她的顺风车),先到他家,帮着给他母亲做做清洁按按摩,完了并肩在病床前坐会儿,随意聊聊,或者什么都不聊,就坐坐,歇口气儿,最后他走路送她回家。

那天夜里是她主动提的。

她抓着他母亲的手,轻轻揉捏着,望着他母亲安详的脸,说:“要不干脆结婚吧,我搬过来,方便照顾……妈。”

他半天不响。后来他低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难道你没有吗?”她瞪大了眼睛。

“从来没有。”他笃定地摇头。

“那你为什么又?”

“还不是为了满足你吗?大家都是现代人,又这么熟。”他转脸看着她,轻佻地笑着。

“……朱九迪,你太伤人了。”她悲愤至极,甚至忘了拂袖而去。

他依然看着她,收敛笑容,换成真诚的表情。

“就是怕伤害你,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说。”

她从来没信过那段鬼话。当晚回到家,气头过了,她就回过神来了。

他不过是怕连累她,怕受她恩惠,怕将来的艰难会使两人退化成怨偶。她自己也怕,怕主动献身的表示是受自我感动的心理驱使。她主持过好几届“感动江东”颁奖晚会,难保不受那种氛围催眠。她又近距离观察过一些道德模范在台上和在后台不同的精神状态,也曾暗自替他们惋叹——几十年的身心交瘁,千百次在崩溃边缘徘徊,交换几分钟的神采飞扬,真的划算吗?

想到这些,她竟有些后怕了。毕竟生活是一天接一天的琐碎。打那以后,再没主动提过。心底藏着感激和侥幸,面上却要撑出赌气的样子。

她不再搭他的车上下班,不再去他家看他母亲,在台里遇见他,态度也淡淡的。这样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彼此真就生疏了,起初的别扭劲儿也慢慢松懈了,便又恢复了往来,好像真如他所说的,变成了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的关系。她也恢复了去看他母亲,只是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聊天时,他甚至提出要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不动气,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但在这天凌晨,在这条即将消失的乡间破路上,在蚊子不时袭扰的汽车里,被虎着一张大脸的月亮审视着,她忽然发现一切只是错觉,人的感情才没那么容易翻篇儿呢。而生活却不会停在原地,既然变道上了高速,就得一路向前,急刹都可能翻车,何况猛然掉头。

她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默默啜泣了一会,又抬头望向窗口的灯光。碰巧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灯熄了。她冷不丁一阵慌乱,忙发动引擎,准备逃离。手刹刚放下,又拉上了。她发现他出来了,站在敞开的阳台上,月光修饰的一条剪影。

他肯定也看见我了。她想着,太阳穴狂跳。

只要他过来,或者招手叫我过去,我就不走了,赶我我也不走。就当出了趟远差,终于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她降下车窗,熄了火。他却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右手上多了支烟,红彤彤的小圆点,亮一下暗一下,像个伤口在喘气。然后,烟不见了,他转身进了屋,慢慢掩上了通阳台的门。

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撕裂了月光粉刷的夜。

她的脸颊一片湿热,不知是汗还是泪,嗓子眼干得冒烟。她从包里摸出喝剩的半瓶汽水,旋开瓶盖,大口喝光。不凉了,气也跑光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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