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收到一封邮件。一位写作爱好者发来的,让我看看他的文章。以前碰到这种事,我通常会鼓励两句:有天分,文笔活泼之类的。我的评价并不会影响他的写作水平,但鼓励的话至少可以给对方以热情。不过这次,我看了文章,回复他说:你和我走的不是一个路子。我打了两句敷衍的客套话,又删掉,直率地告诉他,文章不可以故作幽默,能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讲明白就不容易,幽默是写文章的大忌。决意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他真的有意写作,照现在的路走下去就毁了。
幽默是个技术活。就像写作一样。写作有写作的技术,幽默有幽默的技术,两码事。像我这样靠写作混饭的人,要琢磨“我小学的时候”和“我小学时”有什么区别。就像剁包子馅的人琢磨什么时候该多剁两刀,打铁的人琢磨什么地方该多锤两下。今天去一家老字号饺子店吃饺子,同样的皮和馅,人家做的就是比我好,这是手艺,不服不行。为什么褚时健种的橙子比别人的好吃,因为褚时健上街买有机肥也就是鸡粪的时候,会亲手掏一把鸡屎,搓搓,看看干湿程度,再凑到鼻子边闻闻。写作也是这样,要闻很多臭鸡屎。不下功夫去从臭鸡屎闻起,光整幽默是不行的。因为你不是天才。
我也见过很多文章生动俏皮,令人解颐。看完这样的文章,自己再动笔,就受他毒害了。人家的好处如果和你气质不睦,你是学不来的。这就好比买家秀和卖家秀。一身衣裳穿起来好不好看,关键不看衣裳,看脸。一句话说出来幽默不幽默,不看这句话,看谁说。“也是醉了”从有的人嘴里出来,妙到颠毫,换个人,起鸡皮疙瘩。这真的不是歧视,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是幽默的人。
但许多人觉得自己幽默。这源于自己和自己亲密无间。幽默总是在亲近的人之间产生。恋人最容易发现对方的幽默,家人其次,再次是陌生人,而仇人之间,几乎没有办法发现彼此的幽默,只会发现彼此的脑残。
在亲近的人面前,人们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已形成的印象不易破坏,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自身的瑕疵和不雅,而这适足以成为幽默的条件。而碰到陌生人,就会回互缺憾,这种遮掩是幽默的大敌,局促和不安破坏了轻松的氛围。
先前我同事旁边坐了两位姐姐,她们离职后,同事轻松地说,现在上班终于轻松了,可以舒坦地放屁了。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幽默感永远传递不到那两位姐姐身上。
没有谁有本事,让一个新人半分钟内就觉得他很幽默。如果有,那一定是训练过的表演,是机械的操作,绝非幽默本身。你见一个段子狗整天嘻嘻哈哈讲段子,见面一聊,可能呆板得要死。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人家活儿好,手艺好,知道什么东西能逗人笑。但知道这些并不足以使他幽默,幽默在很大程度上是天性。
人们糊涂的地方就在于,常常把天性和手艺搞混。天性是先天的,从基因里边带来的;手艺是后天的,一点点磨出来的。学,然后知不足,知的是手艺的不足,不是天性的不足。一旦搞混这点,越是用力去展现幽默,越会讨人嫌。跟我关系很近的人拿我开涮,说几句调侃的话,会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活跃而愉快;而没有熟到那个程度的人,施展同样的手段,就会让我心生反感。
我尤其讨厌因为异性在场,而要使出浑身解数炫耀自己幽默的人。他的幽默感本来就不够用,像一瓶倒干了的酒,再硬拍瓶底,也只能往下淌出一两滴。他们自己倒觉得出风头了,觉得风趣得让一桌生春了。滥使幽默的人就是这幅德性,捉襟见肘却毫不自察。所以说,一般人不要轻易讲笑话,非讲不可,也不要事前说“我来讲个笑话”。搞不好,你就是个笑话。
幽默是一种余裕的状态。就好比你有五块钱,只花了两块,这就很幽默。它让你轻松自在,不费劲。而刻意幽默的人是兜里有两块钱,花到一块八还嫌不够,为了证明自己有钱,至少要花到一块九。多花那一毛的时候,大家就都看出来他剩的钱不多了。
力图表现幽默的人,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处处想刷存在感。因此,他们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种用力的地方正是不得力的地方,是把幽默碾得粉碎的地方。
一个人应当努力让自己变得有趣,更应当收敛自己的趣味不滥放。前者是进取的美德,后者是克制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