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在这个火药弥天的伟大时代里,偶检破箧,忽然得到这篇旧作;稿纸已经黯黄,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何处为止,摩挲良久,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记得往年为宇宙之大和苍蝇之微的问题,曾经很热闹地讨论过一阵,不过早已事过境迁,现在提起来未免“夏虫语冰”,有点不识时务了。好在当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对于俯拾即是的各种各样的虫子,爬的飞的叫的,都是夏之“时者”,就乐得在夏言夏,应应景物。即或有人说近乎赶集的味道,那好,也还是在赶呀。只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罢了。添上这么一个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说不清道不明,就在每节后边添个名儿,庶免有人牵强附会当作谜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云尔。
一人虫泛论在小学和中学时代读过的博物科——后来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少了。也许因为人大起来了,对于这些知识反倒忘记,这里能写得出的一些虫子,好像还是在以前课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图画,不然就是亲自和他们有过交涉的。最不能磨灭的印象是我在小学《修身》或《国文》课里所读过的一篇文章。大意说,有一个孩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他辩证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的这个惊人的问题。从幼小的时候到成年,到今日,我不大看得起人果真是万物的灵的道理,和我从来也并不敢小视蚊虫的观念,大约都受了他的影响。偶翻线装书,才知道我少小时候所读的那一课,是出于列子的《说符篇》。为着我谈虫有护符起见,就附带把它抄出:“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坐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
人生之?且蚊蚋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二蝇红头大眼,披着金光闪烁的斗篷,里面衬一件苍点或浓绿的贴身袄,装束得颇有些类似武侠好汉,但是细细看他的模样,却多少带着些乡婆村姑气。也算是一种证实的集团的动物了,除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他们的呼声和高调之外,每个举止风度,都不失之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趋炎走势,视膻臭若家常便饭的本领,我们人类在他们之前将有愧色。向着光明的地方百折不回,硬碰头颅而无任何顾虑的这种精神,我们固然不及;至如一唱百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态度,我们也将瞠乎其后的。兢兢业业地,我从来不曾看见他们阖过一次眼,无时无刻不在磨拳擦掌地想励精图治的样子,偶尔难以两臂绕颈,作出闲散的姿式,但谁可以否认那不是埋头苦干挖空心机的意思。遗憾的只是谁都对于他们的出身和居留地表示反感,甚至于轻蔑,谩骂,使他们永远诅咒着他们再也诅咒不尽的先天的缺陷。湮没了自身的一切,熙熙攘攘的度了一个短促的时季,死了,虽然也和人们一样的葬身于粪土之中。人类的父母是父母,子弟是子弟,父母的父母是祖先——而他们的祖先是蛆虫,他们的后人也是蛆虫,这显然不同的原因,大约就是人类会穿衣吃饭,肚子饱了,又有遮拦,他们始终是虫,所以不管他们的祖先和后人也都是蛆了。出身的问题,竟这样决定了每个生物的运命,我不禁惕然!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一员红人,炎炎时代中的一位时者,留芳乎哉!遗臭乎哉!
三蛇想着他,便憧憬起一切热带的景物来。深林大沼中度着寓公的生活,叫他是土香土色的草莽英雄也未为不可。在行一点的人们,却都说他属于一种冷血的动物。花色斑斓的服装,配着修长苗条的身躯,真是像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偏偏有人说女人倒是像他。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据说他的瞳孔得天独厚,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比他渺小,所以他不怕一切的向前扑去,毫不示弱,也许正是因为人的心眼太窄小了,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弓,映到杯里的影子也当作了他的化身,害得一场大病。有些人见了他,甚至于急忙把自己的屁眼也堵紧,以为无孔不入的他,会钻了进去丧了性命——其实是同归于尽——像这种过度的神经过敏症,过度的恐怖病,不是说明了人们是真的渺小吗?幸亏他还没有生着脚,固然给画家描绘起来省了一笔事,可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灵通,也就叫他无法实现了。计谋家毕竟令人佩服,说打一打草也是对于他的一种策略。渺小的人们,应该有所憬悟了罢?虽然,象征着中国历代帝王的那种动物,龙,也不过比他多生了几根胡须,多长了几条腿和爪子罢了。
四萤不与光明争一日的短长,永远是黑夜里的游客。在月光下的池畔,也常常瞥见他的踪影,真好像一条美丽的白鱼。细鳞被微风吹翻了,散在水上,荡漾着,闪动着。从不曾看见鬼火是一种什么东西的我,就臆测着他带着那个小小灯笼是以幽灵为膏烛的。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把星星招引来了,他也会牵人到黑暗的角落里去。自己仿佛眩迷了,灵魂如同披了一件轻细的纱衣,恍惚地溶在黑暗里,又恍惚地在空中飘舞了一阵,等回复了意识之后,第一就想把自己找回来,再则就要把他捉住。在孩提的时候,便受了大人的告诫:“飞进鼻孔里会送命。”直到如今仍旧切记不忘。我以为这种教训正是“寓禁于征”的反面的作用。和“头悬梁,锥刺股”相媲美的苦读生的故事,使这个小虫的令名,也还传留在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耳里。不过,如今想来,苦读虽好,企图这一点点光亮,从这个小虫子身上打算进到富贵功名的路途,却也未免抹煞风景了。我希望还是把它当一项时代参考的资料为佳。欣喜着这个小虫子没有绝种——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漂着我的心绪,现着,却不能再度寻觅的我所向往的那些路迹。虽没有刺目的光明,可是他已经完成了使黑暗也成为裂隙的使命了。
五蜈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半是说着他了。首尾断置,不僵,又该怎样?这个问题我是颇有提出来讨论一下的兴致的。就算他有一百只足,或是一百对足罢,走起来也并不见得比那一条腿都没有的更快些。我想,这不僵的道理,是“并不在乎”吗?那么腿多的到底是生路也多之谓么;或者,是在观感上叫人知道他死了还有那么多摆设吗?有着五毒之一头衔的他,其名恐怕不因足而显罢?亏得鸡有一张嘴,便成了他的力敌,管他腿多腿少,死而不僵,或是僵而不死;管他头衔如何,有毒无毒,吃下去也并没有翘了辫子。所以我们倒不必斤斤斥责说“肉食者鄙”的话了。
六蝉今天开始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个阔别的友人,从远远的地方归来,虽还没有和他把晤,知道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外了。也使我微微地感伤着:春天,挽留不住的春天,等到明年再会吧。谁都厌烦他把长的日子拖着来了,他又把天气鼓噪得这么闷热。但谁会注意过一个幼蛹,伏在地下,藏在树洞里……经过了几年甚至于一二十年长久的蛰居的时日,才蜕生出来看见天地呢?一个小小的虫豸,他们也不能不忍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运命的重担!运命也并不一定是一出需要登场的戏剧哩。鱼为了一点点饵食上了钩子,岸上的人笑了。孩子们只要拿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涂些胶水,仰着头,循着声音,便将他们粘住了。他们并不贪求饵食,连孩子们都知道很难养活他们,因为他们不能受着缚束与囚笼里的日子,他们所需要的惟有空气与露水与自由。人们常常说“自鸣”就近于得意,是一件招祸的事;但又把不平则鸣当作一种必然的道理。我看这个世界上顶好的还是作个哑巴,才合乎中庸之道吧?话说回来,他之鸣,并非“得已(意)”,螳螂捕着他,也并未作声,焉知道黄雀又跟在他后面呢?这种甲被乙吃掉,甲乙又都被丙吃掉的真实场面,可惜我还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想了想虫子也并不比人们更倒霉些罢了。有时,听见一声长长的嘶音,掠空而过,仰头望见一只鸟飞了过去,嘴里就衔着了一个他。这哀惨的声音,唤起了我的深痛的感觉。夏天并不因此而止,那些幼蛹,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接踵地攀到树梢,继续地叫着,告诉我们: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我很想把他叫作一个歌者,他的歌,是唱给我们流汗的劳动者的。
七壁虎桃色的传说,附在一个没有鳞甲的,很像小鳄鱼似的爬虫的身上,居然迄今不替,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了!守宫——我看过许多书籍,都没有找到一个真实可以显示他的妙用的证据。所谓宫,在那里面原是住着皇帝,皇后,和妃子等等的一类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男的女的主子们,守卫他们的自然是一些忠勇的所谓禁军们,然而把这样重要的使命赋与一个小虫子的身上,大约不是另有其他的原故,就是另有其他的解释了。凭他飞檐走壁的本领,看守宫殿,或者也能够胜任愉快。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捉弄他,把他的尾巴打断了,只要有一小截,还能在地上里里外外地转接成几个圈子,那种活动的小玩艺儿,煞是好看的,至于他还有什么妙用,在当时是一点也不能领悟出来。所谓贞操的价值,现在是远不及那些男用女用的“维他赐保命”贵重,他只好爬在墙壁上称雄而已。关于那桃色的传说,我想女人们也不会喜欢听的,就此打住。
八蝎北方人家的房屋,里面多半用纸裱糊一道。在夜晚,有时听见顶棚或墙壁上司拉司拉的声响,立刻将灯一照,便可以看见身体像一只小草鞋的虫子,翘卷着一个多节的尾巴,不慌不忙地来了。尾巴的顶端有个钩子,形像一个较大的逗号“,”。那就是他底自卫的武器,也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含毒的螫子,所以他的名望才扬大了起来。人说他的腹部有黑色的点子,位置各不相同,八点的像张“人”牌,十一点的像张“虎头”……一个一个把他们集了起来,不难凑成一副骨牌——我不相信这种事,如同我不相信赌博可以赢钱一样。(倘如平时有人拿这副牌练习,那么他的赌技恐怕就不可思议了。)有人说把他投在醋里,隔一刻儿便能化归乌有。我试验了一次,并无其事。想必有人把醋的作用夸得太过火了。或许意在叫吃醋的人须加小心,免得不知不觉中把毒物吃了下去。还有人说,烧死他一个,不久会有千千万万个,大大小小的倾窠而出。这倒是多少有点使人警惕了。所以我也没敢轻于尝试一回,果真前个试验是灵效,我预备一大缸醋,出来一个化他一个,岂非成了一个除毒的圣手了么?什么时候回到我那个北方的家里,在夏夜,摇着葵扇,呷一两口灌在小壶里的冰镇酸梅汤,听听棚壁上偶尔响起了的司拉司拉的声音……也是一件颇使我心旷神怡的事哩。大大方方地翘着他的尾巴沿壁而来,毫不躲闪,不是比那些武装走私的,作幕后之宾的,以及那些“洋行门面”里面却暗设着销魂馆,福寿院的;穿了西装,留着仁丹胡子,腰间却藏着红丸,吗啡,海洛英的绅士们,更光明磊落些么?“无毒不丈夫”的丈夫,也应该把他们分出等级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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