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写博士论文,我再次来到撒哈拉大沙漠,来到野骆驼出没的地方。
今年的撒哈拉沙漠,分外地旱,打从去年春天以来,压根儿就没掉过一滴雨,半月泉的水位达到历史的最低位,即使是世界上鼻子最长的大象也只能望水兴叹。
6年前,半月泉还处于沙漠的边缘,无奈人类不愿让沙漠太寂寞,纷纷跑来扰乱它,捉它的羚羊,打它的骆驼,刨它的仙人掌;又十分慷慨大方地丢给它塑料袋、汽水瓶;用推土机铲它,用挖掘机掏它,用车轮子辗它。弄得沙漠很不高兴,大发脾气,要人类以命抵命。于是乎,它发起了无数次进攻,并且无往而不胜,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延伸扩张挺进,于是一泓清水成了沙漠中动物得以维持生命的琼浆玉液。
半月泉号称为泉,实际上乃为半月形的井。半月形的底边,充其量也就6米的样子,半月形的最宽处,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两米,而它的深度,竟有匪夷所思的88米,它的井壁,是直上直下的岩石。
这一天,天上无一片云,空中无一丝风,天上地上像燃烧着一团团火。在观察半月泉的最佳位置,我撑开遮阳伞,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等待雷一家的来临。
雷的一家是典型的野骆驼群落:两头雄性骆驼和4头雌性骆驼共有6个子女,它们是我的研究对象,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其乐融融有滋有味地生活着。它们的后驼峰上都安着信号发射器,我的接收机5天前就收到它们的信号,谢天谢地,雷全家仍然健在。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中午12点,雷的一家终于出现在半月泉边。
这哪里是雷的一家,要不是那清晰的信号,我都不敢认它们了:原本高耸挺拔的驼峰瘪得像蒲扇,一左一右地吊着。一个个体瘦毛长,颠颠踬踬地走着,东摇西晃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们吹倒。三重眼睑的眼睛大而无神,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显然,它们好长时间没有喝水了,据我判断,再不进水,多则5天,少则两天,它们是必死无疑的。
动物求生的本能驱使雷的一家来到半月泉,见着悠悠清水,雷高兴地打了一个响鼻,三步并成两步来到井边,当即跪卧在地,以胸部和膝部的角质垫支撑着身体,它伸长脖子,把头伸向清澈的泉水,伸着、伸着,使劲、再使劲,但谈何容易,水位低、脖子短,大概也就差半米左右。
事关生与死的半米。
雷坚持着,坚持着,大有不喝到水誓不罢休的劲头。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无能呀,无能,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艰难地站了起来,发出愤怒的悲鸣。
几头成年骆驼自动聚在雷的周围,俨然像在开一个生死攸关的会议。它们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打喷嚏喷唾沫,最后居然煞有介事整齐划一地点了点头。
成年骆驼走向它们的子女,雷的身体语言表明它在宣布一个非常权威的决定,不容小骆驼们有任何的违抗。
成年骆驼长时间地摩挲它们的子女,就像即将生离死别似的。忽然,成年骆驼像打了强心针一般,四条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上足劲的弹簧。全身的绒毛齐刷刷地直立起来,像带了电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它们昂着头,望了望毒辣辣的太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震天地、泣鬼神,激越悲壮。它们排着队,先向后退了七八步,然后充了气似的,向前奔跑,向着半月泉奔跑,同侧前后肢同步,步态天底下无双。跑到半月泉边,像跳高运动员似的,用尽全身的气力,向上向前跳跃,冲向蓝天,冲向泉水。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溅起漫天水花,足有十来米高,化成一道绚丽无比的彩虹。
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伟大的跳跃,令人肃然起敬的跳跃。
成年骆驼沉下去了,水涨起来了。一只只小骆驼走到泉边,默默地痛饮那滋润生命的甘泉,直饮得胀鼓鼓的,最后排着队,一步三回头,向沙漠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