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终于发出呜咽以外的声音,却是喊着伊墨的名字,泫然欲泣的道:“你抱抱我。”
“伊墨你抱抱我。”
“抱抱我。”
●前一世沈清轩死时,因为他年幼,伊墨甚至没有让他看到他爹的尸体,直到棺木入殓下葬,他也再没有看过。
但是他知道,爹死了。
死了,没了!
这一世他已经不是幼童,有了可分担可保护的能力。
对季玖,沈珏是心怀愧疚的。那一次兵戈相向,是不该发生的事。如果真拿他当爹,又怎么会举剑敌对?可是他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溯痕《遇蛇》
●伊墨一直抱着他,直到天空泛白,帐外人马走动声热闹起来。
季玖听到声响也醒了。在他怀里睁开眼,起了身。重新穿上沉重的盔甲,季玖道:“我该走了。”又说:“你也该走了。”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伊墨走过去,这才问了一句:“下一世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季玖愣了一下,回神问:“真要找?不成仙了吗?”
伊墨“嗯”了一声。
季玖便低下头,许久才抬起来,道:“那下辈子,你来早点。”
伊墨说:“好。”
“找到了,也对我好点。”季玖说。
“好。”伊墨答应,“不欺负你。”
季玖说:“好。”说着靠了过去,干燥开裂的嘴唇在他脸颊上蹭了蹭极轻的印了一下。
●“伊墨。”,“你有千年道行,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所以你想走就走,我不勉强。你走之后,我照样会好好活,打理我沈家事物,照顾我沈家族人,直到寿终。我只会一直赌,赌这一年相识,能不能换来其间你一眼看望。” ----溯痕《遇蛇》
●“沈清轩已成白骨,季玖长眠木棺。这一世,没有家国天下。”柳延缓缓道,侧眼对着他笑:“只有你的柳延。”
伊墨道:“好。” ----溯痕《遇蛇》
●由始至终,伊墨都用臂膀将他在怀里锁紧了,仿佛怀抱着稀世珍宝,小心却又用力的紧缚,像是害怕被人抢走。 ----溯痕《遇蛇》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这一生,只有一苦。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所爱不曾离开,怨憎之人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求而不得。只因这份求而不得,我才逃过那六苦。伊墨,伊墨,我喜欢你。
●伊墨喝着甜汤,理也不理他,事实上已经十三年了。他陪着这个人,吃了十三年元宵,守了十三年除夕,过了十三个春秋寒暑。
并且,还未厌倦。
●大年夜,白雪皑皑,伊墨化了蛇形,盘踞在沈清轩的墓碑上睡着了。沈珏找到他时,雪花已经将他彻底覆盖,墓碑上缠绕的白色一团无声无息。连脚步声都没有惊醒他。三年前的每个冬天,沈清轩都会将蛇形的伊墨搂在怀里,贴身暖着,捂着,像是怕他冻着。而今沈清轩离世,酷寒时拥着他的人不在了,伊墨便是再缠紧墓碑,也暖不起来。只会冷下去,越来越冷。
若是先时待我不好,欺我,害我;后又回心转意,怜我,爱我,又将如何。
伊墨很快在他字迹旁添到:欺她,害她,再怜她,爱她。
●沈珏不想打扰他们,轻声的关了院门,朝自己的小屋走去。却被闭着眼一直都未睁开的伊墨叫住。
伊墨说:“过来。”
十足的唤自家儿子的语气,哪里还有一百多年前因为嫌恶狼崽子的骚气,扔到椅上的疏离。最不喜人情世故的妖,也被时光打磨成了合格的父亲。
季玖歪过头,望着窗下的父子两人,也不干涉。只是不知道伊墨叫他做什么,如果是问昨夜的事,季玖觉得有些不太好。再怎样,这都是沈珏的私事,无论那个人是不是皇帝。 ----溯痕《遇蛇》
●季玖说:“你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其实办法有。”
“什么?”伊墨问。
季玖笑了一下,低低道:“如果我是你……”
——如果我是你,而你是我。
——我会带你走。你不走,我绑你走。
——我把你囚禁起来,日夜对你好。宠着你,惯着你,所有事我都让着你,但是你要在我身边。
——然后我会让你的家人以为你已经死去,我抹杀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最后,我让你无处可去,断了一切念想,只能依赖我,信任我。当我的沈清轩。
——甚至,我都不必告诉你,曾经有一个沈清轩。
——但是,你只能当我的沈清轩。除此之外,你无路可走。 ----溯痕《遇蛇》
●伊墨问:“难过什么?”
季玖却道:“说不好。我虽知道不欠你什么,却觉得难过的很。对你好,我觉得是该,对你恶,我也觉得该。但‘好’是有底线的,‘恶’却无限,你还是趁早绝了念想修仙去罢,我也陪不了你几年,就算再有一个轮回,季玖死,沈清轩也不会生,你找到也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有底线的待你。” ----溯痕《遇蛇》
●那笔尖迟疑了下,又是缓缓落下,这一回只有六个字,上书: 待我好,便是善
沈清轩望着那六个字,久久不能回神。
沉默良久,沈清轩执起笔,又写道:若是先时待我不好,欺我,害我;后又回心转意,怜我,爱我,又将如何。
伊墨很快在他字迹旁添到:欺她,害她,再怜她,爱她。
●这个夜里季玖的眼睛像一只悲愤欲绝的兽,蕴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
所以当他的巴掌抽过来时,伊墨盯着那样的眼睛,竟忘了躲。
季玖的手是杀过人的。挽起长弓,可百步穿杨。
他用杀人的力道,抽了伊墨一巴掌。 ----溯痕《遇蛇》
●伊墨重新蹲下,两人面对着面,互相看了片刻,伊墨道:“罢了,我娶你,如何?”
沈清轩笑道:“你没听我娘说,她生的是个小子,不是丫头。只能我娶你。”
“你做这一切,就为娶我?”伊墨道:“你知道我不会应的。”
“无妨。”沈清轩气定神闲,“我铺好路,来不来随你。”顿了顿,又道:“反正我还能活些年,我就等下去,路我给你铺好,你想好了,随时可嫁来。”看了眼椅上略显呆滞的母亲,沈清轩静静道:“这一路的障碍我给你扫平。我要娶你,这是我应当做的。” ----《遇蛇》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沈清轩嗓音沙哑,虚弱无力,缓缓道:“我这一生,只有一苦。”
伊墨搂紧了他。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所爱不曾离开,怨憎之人早已不放在心上,”沈清轩抬起手,手背青筋毕露,枯槁的手抚摸上他的脸,眼底仍是痴痴的恋慕,轻声道:“只有求而不得。”
这一生,求而不得。
沈清轩抚着他的脸,“只因这份求而不得,所以我才逃过那六苦。伊墨……”他说的急了,喘了两声,伊墨轻轻拍着,在那骨瘦如柴的背部轻柔的拍着,仿佛抚慰婴孩,小心翼翼的姿态。
“我喜欢你。”
沈清轩说,合上眼,露出笑来。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说喜欢,也是唯一一次。
“伊墨,我喜欢你。”
●伊墨垂下眼看怀里骨头,那颅骨没有任何回应,白森森的骨头,黑洞洞的眼窝,有甚好看的?伊墨饮了一口酒,却恍若听见那年细雨朦胧的夜里,微风扬起的帷帐中那人似嗔非嗔的一句:你这坏蛇。
——你这坏蛇。
伊墨闭上眼,对着葫芦口饮完了满满一壶酒,眼前瞬间迷茫起来,仿佛笼了一层白雾,白雾之后,依稀是那人,正卧在他胸前,冲着他眉眼含笑。
沈清轩。
伊墨捧了那颅骨,嘴唇印了上去,轻轻吻着,小心翼翼,珍重无比。
你就这样走了。伊墨醉意滔天的想着,难过的搂紧了身畔那些尸骸。
嘴唇蹭着白森森的骨头,又忍不住嘟囔着问它,我当真欺负狠了你吗?这一世你都要还回来,真是小心眼的很。
他是真醉了,抱紧了沈清轩的尸骸,只愿长醉不醒。
●“伊墨,”季玖说:“我的日子也没多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信我。去成仙吧。”
伊墨望着他,先是随意的一瞥,而后目光严肃起来,有了审视的意味。看了他很久,伊墨道:“真要我走?”
季玖说:“你留着有意义吗?”
又是沉默。
伊墨说:“再陪我一晚。”
季玖说:“滚。”
伊墨说:“是季玖陪。”
季玖沉默了。 ----溯痕《遇蛇》
●许久,才听他道:“那季玖怎么办?以后的王玖、陈玖、李玖又怎么办?他们要是还不如季玖对你,你又怎么办?一直找吗?”
伊墨静了片刻,走过去随他一起坐在地上,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要想好。”季玖低着头呢喃着说:“沈清轩死了,没了,只剩骨头了。你要陪他去死,你就去。你要不愿意,就去成仙。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不能一直一直找下去,就算找到,也要面对不同的沈清轩,或许讨厌你,或许畏惧你,或许漠视你,你根本没准备好去面对会对你说‘不’的沈清轩。”
伊墨垂下眼,轻声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 ----溯痕《遇蛇》
●伊墨醒来后,借着不甚明亮的晨光,端详着枕畔人安静的睡脸,柳延性子里有许多沉重的东西,心思或者秉性,从第一世到今天沧海桑田变幻了不知多少,他这一点却始终没有变过,他总是心思重重,一颗心那么点大,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进去,沉甸甸的坠在胸腔里,轻爽不下来。所以他是红尘的骨,浮华的命。即使已经是第三世,抛开傻子的时期的蠢笨,这样安谧恬静的睡态,依然不多。或者很多时候,他的烦恼都是自己带来的,伊墨默默地想着,如今这一世只剩下半年时光,柳延表面上安之若素,心里怕是不知道怎样煎熬过。 ----溯痕《遇蛇》
●不断的有声音从隔壁传过来,不断的争执,不断的厮打,沈珏捂住耳朵,将自己埋进深深的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心中梦想的断裂——温柔的爹爹,寡语却深情的父亲,美好的一家人。
最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沈珏坐起身,知道伊墨走了。也知道,这一回,伊墨是真正伤心了。
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以为还能寻回的那人,那样的轻怜蜜爱,最后,一切希翼都被摧毁在一句“恶心”里。
沈珏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绞痛起来。 ----溯痕《遇蛇》
●季玖想到短命的沈清轩,望他一眼,也就不说话了。相处时间越长,那些硬话就越说不出口,眼前两人都是妖,却不知比他见过的人,情深意重多少。
每每想到这里,季玖就不由自主的感到沈清轩造孽。又觉得,那个人虽缠绵病榻半生,却又何其有幸。
伊墨倒了粥,提着锅却说了一句:“你迟早都会被丢下的。”
小宝轻易就被他一句话伤了心,低头不吭声。 ----溯痕《遇蛇》
●血色珠子在他指缝里微闪了一下,紧接着风声乍起,季玖松开手,望见窗外槐树下的阴影处显出一道身影,宽袍大袖,黑发披散,负手而立。
仿佛一直都在。
季玖“啊”了一声,短促而慌乱,神情却放松许多,望着他,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墨却说:“我没走。”说着,便走近了,隔着一扇窗户,从外朝内看,仿佛早知他心中所想,道:“沈珏是狼也是人,他也不过百年道行,就是毁了也无甚干系,至多成为凡人。我若自毁道行,便是山林中一条普通长蛇,不懂人语不识人心,与禽兽无异。”略顿,笑道:“也许为猛禽所食。” ----溯痕《遇蛇》
●季玖再一次道:“叫我的名字。”
“季玖。”
“不够。”
“季玖。”
“还是不够。”
——季玖。
——季玖!
——季玖!
伊墨一声一声,重复他的姓氏,重复他的名。叫到最后,歇斯底里。
心底的酸楚也随着这样的喊叫流淌出来,像是割裂的伤口,伴随着喊叫的引导,导出了里面黑紫的淤血。 ----溯痕《遇蛇》
●——伊墨,我要娶你。
三生三世,执迷不悟,执迷不悔。 ----《遇蛇》
●伊墨不认为自己会嫁给他,如果一定要给两人一个嫁娶关系,勉为其难些,他可娶了眼前人。可人家,也是不愿意嫁的,只想着娶。
这事就这么拧上了。 ----溯痕《遇蛇》
●季玖道:“那个让你仿佛回到家乡的人已经不在了。你就打算用这样的恋乡之情一直找下去吗?”略顿,又道:“找到了,也不过数十年,转眼还是会分离——他来世若是转成扑火的飞虫,朝生暮死。你又去哪里找?”
季玖说:“放过你自己吧。”
伊墨愣了愣,才道:“我以为今天的事,你会让我放过你。”
季玖转过脸,静静望着他,道:“你困不住我,困住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却不知,这句话与一百多年前,在论到妖之生死时,与伊墨那句“杀死妖怪的只能是他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溯痕《遇蛇》
●伊墨说:“上一世我对你不好,你不喜欢我。”又说:“我知道你这一世是傻子……”
血迹未干的手捧起少年的脸,伊墨望着他,低声道:“可我不知道,你已经傻到连讨厌我都不会了。” ----《遇蛇》
●在外游玩了许多年之后,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鹤城开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热闹,却也不坏,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门,淘些好东西来做礼。柳延专请了个老掌柜在外照看,只有遇到大主顾上门时,自己才露个脸,做完生意又退隐回去。
是以人人都晓得这家玉器行有两个东家,却又只见过一个。另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圆扁。
其实是有些圆的。
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侧,将他照顾的妥妥帖帖。又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日子过得几乎没有烦恼。加之晚年不再远行,他便整日在后院里招花惹草,密密麻麻养了整院都是花,闲来无事就爱坐在竹椅上,啜着明前茶,欣赏自己造的出来的花海,不无自得地在柳延耳边抱怨,说花香太浓,茶香都没了。 ----溯痕《遇蛇》
●伊墨凑过去看了他一会,“喝多了?”
“没。”季玖立刻说。通常喝多的,都说自己没喝多,伊墨默了。
和醉酒人谈话,通常最是吃力,因为他们的思绪是飘着的,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伊墨就遇上了这个问题。 ----溯痕《遇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