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读到我国著名的出版家、教育家张元济先生在1952年填写的一份干部“履历表”,颇有意外之感,也从中触发出若干联想。
关于 “家庭出身”和“本人成分”
张老填报:“先父以前清通判在广东候补,历署会同、陵水等县知县”。而本人成分则是:“幼年随官在粤,延师授读。及长,由科举出身,历官京职。罢官(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因参与戊戌百日维新,清德宗以特旨与康有为同日召见。政变后被革职——笔者注)后侨居上海,入教育界。旋入商务印书馆,为商”。张老这样填报,显然并不符合要求,也说明他不解其意。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上述两项内容在表格中已经逐渐作古。但它所遗留的历史影响却很难彻底从人们头脑中根除。
关于“文化程度”
对此,张老只写了一句:“稍能做普通旧式诗文”。今天看来,这样表示自己的文化程度,着实令人诧异。从这里,足见老一辈知识人对文化所抱有的认知态度是何等审慎啊!倒是今天这类表格中出现的用“大学本科”、“研究生”来标明文化程度,凸显出其表达的模糊性、不确定性。这恐怕也是中国语言功能某种缺失的体现。其实,更准确地说,这应是指“受教育程度”,而完全不是“文化程度”。
关于“参加革命及现在的经济状况”
张老写道:“解放前已辞去商务印书馆职务,仅充董事,以鬻文卖字维持生活,今仍卖字,然甚微矣。持有商务印书馆股票,在人民银行存有□存款人民币。 ”(“□”处原表为空白——笔者注)放到今天,要说明自己的经济情况,多用具体数字来表达,工资、奖金,等等。但手中持有的股票情况,又有谁在表格中能给说清楚呢?
关于“有何重要的社会关系”
张老第一个填的是 “安徽人胡适”。他不合时宜地将胡适褒奖一番:“初见其文字勇于提倡白话文,居亲丧不为习俗所诱。余颇重其为人。在上海居同里,衡宇相望,时相过从。后入京任北京大学校长,音书不断。解放前将去美,勖以研究学术,异日回国,仍可有所匡助”。要知道,此时的胡适已是被批判、声讨之对象,张老能凭着良心来证明他们的关系,的确是需要有很大勇气的。
关于“有何著作及发明”
张老自述:“发明何敢言?仅仅写成几本小书而已。”而对自己的著作,张老均有直白的自评。如“《校史随笔》,一知半解,于史学无涉也”。 “《中华民族的人格》,鉴于当时殷汝骊(耕?)(应为殷汝耕,殷汝骊为其兄。1935年,殷汝耕公开与日本侵略者相勾结,使冀东非军事区成为日本严密控制的势力范围。他联合冀东各地亲日分子攻击南京政府内外政策,要求实现‘华北自治’。后出任日本扶植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和汪伪政权要职。 1947年12月,经审判,殷汝耕被处决——笔者注)之冀东独立,痛吾国人格堕地。正在校史,愤而作此”。《宝礼堂宋本书录》、《涵芬楼烬余书录》二种,“不过写的书账,不敢言著作也”。而且竟对出版的“日期全无记忆”。至于说自己的专业技术,他也只是坦陈:“略知印刷业大概情形及所谓版本目录之学”。说到工作及其志向,他则实事求是,“暮年久病,焉能工作?即有志愿,亦空言徒托已”。字里行间无处不透露出张老平和心境中的谦逊与洒脱,看不到一点儿功利与骄躁。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与今人最大的区别吧!
从这样一份原本并不起眼儿的干部 “履历表”,我读出了历史的厚重与沧桑,读出了智者的境界与尊严,更仰慕菊生老(张元济,号菊生)那崇高而独特的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