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民国最后一位才女的传奇人生
文/王月
“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于2015年6月17日在美国逝世,享年102岁。她是民国时代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系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张充和于1949年赴美,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
在张充和身边,有说不完的故事。但她总爱待在自己的小园里,向着断井残垣,梦想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
上世纪50年代,卞之琳不再写诗。他将自己近百万字的小说《山山水水》烧掉。这小说写的是他和张充和的故事,已不符合时代的主题。1953年,他投身于江浙农业合作社试点工作。一个秋夜,诗人来到苏州,被安排住进了九如巷3号的张家老宅。
这实在太巧,这里是张充和以及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四姐妹的旧居。这一晚,卞之琳在日记里这样记述:“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诗人觉得这是缘分,便把这几张纸取走保存。
回到九如巷时,张充和已经16岁。她出生于1914年的上海,却在合肥长大,因为她的一个叔祖母没有后代,便将充和过继过去。
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她花重金为充和请塾师。头一个爱教骈文,她不满意,又请了一个朱先生。这个老师第一堂课就交给充和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
充和便跟着朱先生写字,念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课堂在合肥张家的藏书楼的一楼。二楼藏着书,有十三经、二十四史,有小说、剧本,还有上百块笨重的木板,那是《古文辞类纂》十五卷的珍贵雕版。叔祖母让充和随意看书,她在这里读到的第一本长篇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接着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叔祖母去世后,张充和回到苏州大家庭。和她三个时髦的姐姐相比,充和一直待在乡下,所以有些土气。父亲张武龄在苏州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接受的是相当洋派的教育,她们知道新文学、白话文,知道胡适之。充和只会古文。
充和的父亲是昆曲迷,每个星期他都会请来老师,让自己的女儿们学唱昆曲。在充和过来之前,这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充和来了,看到姐姐们唱昆曲,她大吃一惊,原来那些曾经读过的句子,都是可以唱的。
多少年后,身在美国的张充和,当起了昆曲老师。她在大学里讲授、示范演出昆曲,让美国人对昆曲之美感到震撼。而她的弟子,也促成了昆曲被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张充和在美国的弟子陈安娜曾撰文回忆老师:“充和教学生是很认真的,因为她自己学昆曲就非常认真,每首曲子至少拍一百遍,把握了唱腔和气口以后才吹笛子。”
如今昆曲所用的笛子,有两根,一根是尺字调,一根是小工调,这是经西洋钢琴定音后的结果。但充和的笛子,只有一根,是老式的平均孔笛子。如果用这种笛子,音准就跟别的乐器配不起来了。
陈安娜提醒充和,现在昆曲的世界已经变了。但充和却说,“我已经快一百岁了,难道还要我来适应你们的昆曲世界吗?”
过去的昆曲,讲究咬字吐音,讲究基本功,而非急着上台,将身段变得毫无道理的繁复。1986年,为纪念汤显祖诞辰300周年,充和回国,与大姐元和合演了一出《游园惊梦》,元和演柳梦梅,充和演杜丽娘,让台下观众见识了旧世界的风采。这才是水袖轻舞,余音袅袅。
台下一位日本观众看哭了。他说,这是大家闺秀演绎大家闺秀的传奇,精彩、传神。后来,演出的剧照被俞平伯看到,他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照片。但充和却始终不喜欢登台,每次演出都要鼓足勇气,演出之后好像大病了一场。她喜欢待在家里,在曲会上和志同道合的曲友同乐。
1933年,张充和离开苏州,前往北平,去参加三姐兆和与沈从文的婚礼。之后她决定留在北平。没有事做,她便参加北大的入学考试,结果国文得了满分,数学得了零分。北大还是破格录取了她。
这一年,卞之琳刚刚从北大毕业。那时他已是诗坛新星,闻一多夸他是“技巧专家”,又夸他在年轻人中间不写情诗,是一个榜样。初秋的一天,诗人去达子营二十八号拜访沈从文,看到在槐树下,巴金、沈从文,还有几个文学青年,正听着这个女孩兴高采烈地说话。
充和的北大生活很活跃。她喜欢戴一顶小红帽,便被同学们称作“小红帽”。相比学业,她更爱的是昆曲,常常和卞之琳这些好友去戏院。曲终人散,已是北平城的深夜,男生们首先送充和回到沈从文家中。
后来,充和因病未能完成北大的学业,她回苏州养病。抗战爆发后,她便去了昆明,与沈从文的九妹同住在一个房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她则吹着笛子,将弹琵琶的、弹古琴的都吸引过来,她的房间便成了音乐爱好者的聚会场所。
汪曾祺曾经在一篇回忆西南联大生活的文章里写到张充和,“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
这个人便是张充和。汪曾祺是她的粉丝,“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那时没有录像,张充和是如何娇慵醉媚,只能从画上看。
那是1938年,充和辗转来到成都,在成都演出昆剧《刺虎》。张大千邀她到家中聚会,充和演了一段,张大千极为赞赏,当场挥毫,画了两幅小品送给她。
一幅是古装仕女持扇立在芭蕉下的背影,另一幅是水仙花,象征充和演出时的身段。充和一看这水仙,就做了一个身段,问张大千,是不是就是这个身段,张大千点头说是。
后来,张大千访美,听说充和家的花园里芍药开花了,便天天到她家去作画。仕女图和水仙花,充和还挂在客厅里,不过她已不记得那时她唱的是《闹学》还是《思凡》。
那时的充和,很少工作,但她衣食无忧。叔祖母在合肥为她留下田产,她可以靠收租过活,不必依附他人。相比要养活一家子的沈从文,她手上宽裕得很。
沈从文喜欢带她去淘古董。看到心爱的便让她买,“四妹,你应该买这个,应该买那个。”充和心里明白,“我若买去,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
战争期间,万事艰难。在沈从文家中,充和的书桌是四个煤油桶上搭起的木板,她就穿一身朴素的旗袍,梳着麻花辫,坐在蒲团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读书、习字。书桌可以简陋,但笔、墨和砚台必须是最好的。
在昆曲之外,充和毕生的爱好还有书法。幼时她跟着朱先生临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很小就能写大字,甚至题匾额。后来又写小楷。她性格活泼,26岁住在大院子里还要爬树。她那时的字也很俏皮,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拘一格。
1940年,张充和转往陪都重庆,认识了沈尹默,马上向他请教书法。沈尹默教学生,不说她哪一笔不好,哪一字不对,只告诉充和,你应该看什么帖,临什么碑。在这之后,充和的字就有了更多纪律。
去歌乐山的沈尹默家,充和要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或者去搭运煤油的卡车。回去也是坐公交。有次沈尹默坚持要送充和去坐车,但他高度近视,充和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没上车,偷偷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平安返家。
沈尹默习惯早起临帖练字,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充和也学着这样,勤练不辍。
当时在重庆,空袭警报要响三次,头一次是告知将有敌机来袭,这时候就要停止手头的工作了;第二次是告知敌机已经接近,必须下防空洞了;第三次警报拉响,敌机已经到达。
防空洞就在充和的桌子旁边,她随时可以下去。但等着警报无聊,她就练字。张充和的字,很多都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警报响之间写的。她写小楷,因为那时不会有人替她磨墨了。
张充和的爱好,在一群新青年中显得格外另类。大家都忙着追赶潮流、接受新思想,她却停留在古典的世界里。她看不上用白话文写作的人,觉得卞之琳的新诗缺乏深度,对教授古典文学的刘文典却颇有好感,哪怕刘文典口出狂言,说沈从文一个月只应该拿4毛钱薪水。
张充和初识沈从文,是在1932年的夏天。一天,九如巷3号来了一个“苍白脸戴眼镜羞涩的客人”,说是姓沈,来看张兆和。
沈从文给兆和带来礼物,全都是书。然后,一家人都听着他讲故事。这年冬天,沈从文又来苏州,大家又想听故事,晚饭后就围坐在炭火盆旁,听沈从文讲湘西的故事。
充和听得有些倦了,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喊:“四妹!四妹!”她惊醒,发现是这个第二次来的客人,心里老大不高兴:“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但第二年她就去北平参加婚礼了。
在沈从文之后,卞之琳也来到苏州九如巷。那是1936年,卞之琳回家奔丧后,到苏州拜访养病中的充和。充和很高兴,病中无聊,难得有朋友来看她。她便自告奋勇地陪同卞之琳,游览了苏州的所有风景名胜。
此时的诗人,心中激动得不能自已。3年前他就陷入了单相思,拼命给张充和写信,信里又从来不会吐露爱意,只会说日常事情。充和嫌有点啰嗦了,看过就丢,从来不回。
充和眼中的诗人,有些木讷,有些孤僻,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也不好拒绝他,因为他从未表白,“他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但诗人还以为,是他太矜持,而对方太洒脱,才错过姻缘。
3年后,在苏州,诗人又觉得爱情的种子突然萌发了。他开始做起好梦,“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沈从文《黑魇》)
但他又预感这不会开花结果。诗人开始纠结,便写了《无题•断章》这样的诗。
诗人写给充和的情诗,每一句都绕得千回百转:你的笑影让人想起春水,又联想到水能载舟,便让船载着你去看杏花吧;散步时发现衣襟眼上可以簪花,联想到世界之所以有意义是容了你的款步。
诗人就算是写出像《鱼化石》这样“直白”的情诗,还要借口是一条鱼或是一个女子所说: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抗战结束,充和回到北平。1947年,她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她继续借住沈从文家中。一个叫傅汉思的德裔美国人经常来访,他在北大任教,对中国文化感兴趣,他要跟沈从文的两个儿子学中国话,也要找沈从文谈中国的艺术和建筑。
他来得太勤,让沈从文以为,这个外国人是看上充和了,便不跟他多谈。傅汉思一进门,沈从文便大喊:“四妹!找你的!”
跟中国传统男性不同,傅汉思热情开朗,又很主动。充和并不讨厌他,跟他交往起来。第二年她便嫁给了他。那年她35岁。
两个月后,两人乘船远渡美国,随身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
对于时局,张充和并不关心。
1936年,她经胡适介绍,进入《中央日报》编辑“贡献”副刊。一年多时间,她发表了不少散文,这些就被编成了《小园即事》。其中文章,有的像是小说,从她的童年经历敷衍而来。有的则像是命题作文,写箫,写门,写路,写自家的庭院。
充和写道,张家在九如巷的庭院,总是要被家里的人按自己的喜好来布置。姐姐爱富丽,所以种上两棵牡丹;四弟想学农,就种上各种蔬菜;她自己想种些四季常青的草,却被专业人士否决,便种上了黄花菜,又名萱草。她还种上了茑萝,爬得满篱都是朱红的小花,像火红的星星。
她时常就从这篱笆门下走过,茑萝就在她头上拂着。
她一直写到1937年8月。正值民族危亡之际,但她写的,依旧是小女儿的絮语,而非激扬文字。
只有一篇《风筝》比较特别。文中的“我”正在跟先生学《论语》,听见窗外飞机的响声,以为是张小二放的大老鹰风筝。飞机不见了,我以为是风筝脱了线,便去安慰张小二。张小二却没放过风筝。第二天我看到风筝又脱了线,又去找张小二,结果发现张小二的二姨被炸死了。风筝其实是飞机。
对充和而言,她无意控诉战争的恐怖,更多还是沉浸在童年的回忆里。在合肥,她没有玩伴,只有书房和先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才把合肥上空的飞机,当作是断了线的风筝。
母亲不在身边,她只有叔祖母,别人问她:“你是谁生的?”充和总是回答:“祖母。”
祖母信佛,法名识修。识修在家修身养性外,也去寺庙庵堂修行善为。充和那时也皈依三宝,会诵几种经咒,如大悲咒、往生咒,心经之类的短经咒是会像流水似的背出,被出家人视为佛门小弟子。
那时充和还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叫她念经念咒她都很高兴。她还喜欢去罗汉堂数罗汉。这是有讲究的,自己多少岁,数到相应的罗汉,就是将来的自己。
充和一个个去数。她数到的罗汉,有的是一个老者抚弄着一只猫,有的手拿一本书,有的身上缠着一条蛇。但一直数下去,她都找不到她喜欢的样子。
后来,充和想起往事,也想起《思凡》中有一段写这些罗汉:“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充和感叹说,在现实的世界中,她找到的自己,也总不是理想的自己。所以,干脆放弃吧,让自己忘了自己吧。这也就是物我两忘,随心所欲。
于是,我们就有了不合时宜的张充和。她写道,“我爱最新的各种小玩具,可是更爱古老一点的。”朋友说,“什么时候我跳到一个更新的世界里去。”她却说,“我要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她要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去找朋友,梦想一点古人的生活。
不想去适应新的社会,所以她就离开了。就是这样。在美国,她仍保持着过去的生活方式:早上起来,就去磨墨练字,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空了便去照料她的园子。
她种了牡丹和玫瑰,也种上蔬菜和果树。竹林下有一张长椅,她来坐着,写诗道:“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