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珍:暗杀时代的最后刺客
蚊/宋石男
1912年1月26日晚,同盟会员彭家珍完成了民国鼎革之际的重要一击——刺杀清末“宗社党”之胆良弼。数日后,清帝退位。孙中山称赞彭家珍:“我老彭收功弹丸”。事实上,“老彭”不止“收功”,更是“收宫”。1912年8月,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同盟会所主持的一个暗杀时代宣告结束,而彭家珍,也成为同盟会历史上的最后刺客。
同盟会暗杀风习
要了解一个暗杀时代的最后刺客,先得了解这个暗杀时代。
辛亥革命前10年间,鼓吹暗杀之风甚烈。最早约为1902年冬,留日学生杨毓麟在《新湖南》撰文,声称“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1903年,军国民教育会成立,会则规定“方法三种:一曰鼓吹,二曰起义,三曰暗杀”。1907年,吴樾(炸清出洋五大臣之人)在《民报》增刊发表的《暗杀时代》,更是“暗杀主义”之代表作。
当时的革命党人,醉心暗杀者为主流。即使以温和著称的宋教仁,也将革命方法概括成“暴动”与“暗杀”,而文质彬彬的蔡元培,同样认为“革命止有两途:一是暴动,二是暗杀”。此外,章太炎、秋瑾、陈天华、陶成章等活动家都在不同程度上赞同或主张过暗杀。
1905年8月成立的同盟会,其几位最重要人物也将暗杀视为革命的一种捷径。
孙中山在此阶段至少部分认同暗杀。冯自由《革命逸史》记,1900年孙发动惠州起义,曾亲派史坚如等赶赴广州,组织暗杀机关以资策应。史坚如是辛亥革命前第一个使用炸弹的刺客,可惜他在炸德寿时,因技术不过硬未中目标,只将附近楼房炸塌8间,压死6人,伤5人。柏文蔚《五十年经历》则记,1905年孙中山亲自组建同盟会暗杀团,并命孙毓筠回国至南京,谋炸端方。冯自由又记,直到1911年,孙中山还叮嘱一个江湖会党“汇款万元与黄克强,为筹设暗杀机关经费”。
黄克强,即黄兴,同盟会仅次于孙中山的二号人物。他对暗杀就更加热心了,几乎可说是身体力行。早年在日本留学,黄兴就是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成员。1911年广州起义前,在新加坡筹款不利,他一冒火,就打算“步汪精卫的后尘”,一个人去实施暗杀(胡国梁《辛亥广州起义别记》)。广州起义失败,他给冯自由写信,又高呼“自念惟有躬自狙击此次最为害之虏贼,以酬死事诸人”。要不是孙中山等拦住,他真可能去暗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了。
同盟会中另一重要人物,汪精卫也力倡暗杀。1910年与胡汉民通信,胡以为“暗杀之事不可行”,汪却说:“至于暗杀,不过牺牲三数同志之性命,何伤元气之有?”同年3月,汪精卫与黄复生、喻培伦、陈壁君等人密谋用炸弹刺杀摄政王载沣。事泄后汪被捕,还很拉风地在监狱里写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同盟会三个大佬均支持暗杀,相应的机构也就层出不穷。比较重要的有四个:1905年在东京成立的暗杀团,由一个叫方君瑛的女子主持,吴玉章也曾参与其间;1910年在香港成立的支那暗杀团,成员有谋炸李准而受伤被捕的刘思复等;1911年在广州成立的成记洋货店暗杀团,由支那暗杀团梁绮神协助开设,并于10月炸死前来上任的倒霉蛋广州将军凤山;京津同盟会的暗杀机构,主要领导是汪精卫,先后策划谋刺袁世凯的北京暗杀团,谋刺张怀芝的天津暗杀团等。彭家珍其时任京津同盟会军事部长,终于单身刺杀良弼,成为辛亥革命中的最后刺客。
同盟会暗杀史略
从1900年史坚如炸两广总督德寿未遂,到1912年彭家珍炸死良弼,同盟会员的暗杀事件(或谋划)不下50起。大约可分为如下几类:
一是为配合武装起义而行刺敌方大僚。如1906年杨卓林谋刺两江总督端方,1907年徐锡麟刺杀皖抚恩铭,1911年李燮和、陈方度谋刺广州巡警道王秉恩,同年蒋翊武谋刺鄂督瑞澄等,都是以个人的孤注一掷为集体起义开路,多半带着“擒贼先擒王”的盘算。
二是武装起义失败后,暗杀“罪魁”以泄愤。如1908年安庆马炮营起义失败后,范传甲留在城里要孤身与清军协领余大鸿拼了;1910年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也是因为多次起义失败,要用一己肉身搏杀敌首;1911年广州起义失败,林冠慈等炸伤广州提督李准,而李沛基又炸死了新上任的广州将军凤山。这又是以个人的袭击报复为死难的同志招魂了。
三是跟具体的起义无关,只是激烈政见的宣泄方式。如1910年陈与燊谋刺在他眼里“欲借外债而图私利”的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同年又有邝佐治在旧金山持枪谋刺在美国考察军政的海军大臣载洵。他们希望用自己的手枪、炸弹喊出最响亮的口号,以唤起麻木民众,砥砺同志士气。
最后一种则是考量大局而必须除掉的障碍物,如1912年三烈士刺袁世凯未遂,以及稍后彭家珍刺杀良弼。他们希望通过除掉“元凶巨恶”而使自己理想中的革命成功。
同盟会的暗杀行为非常复杂,其思想根源却大致可归结于两方面。一是西方尤其是俄国传来的虚无主义以及民粹主义(二者常被混淆,但绝非一物),一是中国古代由来已久的尚侠、尚勇之刺客传统。他们读了洋书,则崇拜“虚无党”、“民粹党”,读了古书,则崇拜刺客、游侠。两者之结合,则是充满血性的个人英雄主义乃至恐怖主义,所谓“虽万千人吾往矣”,“孔曰成仁,孟曰成义”,以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对最残酷政权的愤怒,进而促成对后者的完全颠覆。
刺客彭家珍
了解完“当暗杀已成习惯”的渊源,我们才能真正进入最后的刺客彭家珍的世界。
彭家珍(1888-1912)年,四川成都金堂人。其父彭世勋为清末秀才,曾赴日,思想激进,主张实业救国,是四川保路运动的骨干之一。少年时代的彭家珍受父亲影响,接触到西方近代科学,并结识了宋育仁、吴之英、廖平等新派人物。
1903年,彭家珍考入成都武备学堂,当时口试在楼上举行,考官问楼梯有多少级,一般考生皆不能答,只彭家珍回答无误,可见其心细如发,事事留意。1906年,他因成绩优等被公派日本考察军事,其间加入同盟会。他的一个朋友回忆,当时连彭家珍在内的7个年青会员跑去剃了光头,合影留念,以示革命决心。同年彭返川,任清军的排长,驻成都外北凤凰山。翌年,同盟会在川骨干密谋成都起义,事泄,彭设法通知党人,最终只有3名会员被杀,7名会员入狱。
此后直到1910年初,彭一直在清军担任下级官僚,并两度失业,于是去往沈阳碰运气。7月,得同盟会员刘介藩介绍,任奉天讲武堂附属学兵营前队队官,其间四方联络豪客奇士,为日后举事储备人脉。
1911年,他谋得天津兵站司令部副官长职位,到任之时,恰值武昌起义。10月,清廷从欧洲购得大批军火,经京奉路南运长江前线,他同二十镇驻滦州军官、党人施从云等联络,说服该镇统制张绍曾下令在军火过滦州时截留。彭家珍谋划用此批军火起事,可惜张绍曾旋被罢免,事终未成。10月11日,汪精卫邀集他与白逾桓等人,在天津成立同盟会京津支部,汪任支部长,白任参谋部长,彭任军事部长。此间,彭拿出大量军用车票供京津党人使用,并挪用清廷的枪支、军马、钱粮支持革命。事泄,他化名出走,为清陆军通缉,仍来往于京、津、奉、沪,积极联络党人。在上海,他得到孙中山接见,意气更加峥嵘。此时蜀军正在筹建,他可为蜀军副总司令,却婉拒,仍回北方,谋划暗杀袁世凯、良弼及载泽。
彭家珍在1912年前的重要事迹大略如此,下面再补充两条有趣的材料。
一是他的理想主义。1911年父亲催婚,彭家珍回信说自己“仍居下僚”,且“季子无金”,没法构建和谐家庭,必须再“遨游数载,夺得将军印”,“否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耶”?因此拒绝回家完婚,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再没机会过门,不过她仍为彭守节终身。
二是他的外貌。一般人想像中,孤胆刺客一定都英气逼人,样貌不凡,彭家珍却让他们失望了。他既不魁梧,也不英俊。同盟会员王子骞回忆,在上海曾见彭,其“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五几,不超过一米六”。另据史料,彭刺良身亡后,清军总兵前去查验尸首,只看到“短身、圆面、浓眉,年约三十许”的寻常面目。彭死时还不到24,看上去已经像三十许,说明他长得老气。
1912年8月9日,孙中山参加彭家珍、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四烈士迁葬仪式。
彭家珍行刺缘由
1912年,是彭家珍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年。此时,清廷控制范围只有东三省、直隶、鲁、豫、甘肃、新疆八省,而民军所控制的则有十四省,约占2/3。相比袁世凯训练有素的北洋军,南方民军较为松散无组织。南方若当真强攻北方,很难说鹿死谁手。从1911年9月开始的南北和谈,直至翌年1月,始终陷于僵局。
袁、孙以外,另有第三股势力,那就是以良弼等宗社党为实际魁首的清廷贵族,在奄奄一息中筹划最后一搏。宗社党的正式亮相是1912年1月12日,皇族良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等以“君主立宪维持会”的名义发布宣言。宗社党成员大多胸前刺有二龙、满文姓名,在京津等地积极活动,企图赶走内阁总理袁世凯,由毓朗、载泽出面组阁,而铁良、良弼等率军与南方决一死战。良弼甚至许下三月内击败民军,否者斩首的豪言。
在这种情势下,刺杀袁世凯、良弼等人成为京津同盟会的首要目标。1月16日,同盟会员杨禹昌、张先培、黄芝明等组成暗杀小组,以炸弹行刺袁世凯,第一弹毙其顶马,第二弹未中,第三弹毙其驾车之马,又一弹毙其从骑,却未中袁之座位。袁世凯遇刺后遁入府内,深居不出。
行刺袁氏既未得手,良弼遂成为北方党人的第一眼中钉。良弼幼年在成都生长(跟彭家珍还算半个老乡呢),乃清宗室多尔衮之后,曾留日学习军政,有才气,有大志,自负韬略,被看成旗人中“崭新的军事人才”,并参与清末振武图强的系列活动,如改军制、练新军、立军学等。他或许算是满清最后一个有肝胆的干将。
除掉良弼,可以破宗社党,进而逼清帝退位,这是同盟会刺杀他的显见理由。那么,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呢?或者说,为什么是彭家珍呢?
当然有。一是“为友人复仇说”。同盟会员韩锋撰文称,彭家珍刺良弼是为私交莫逆的吴禄贞报仇。吴曾任陆军第六镇统制,也是革命党人,后任山西巡抚,于任上被袁世凯派人刺杀(一说为黎元洪主使)。但彭家珍当时以为是良弼所为,故愤然行刺。韩锋其时与彭家珍有交往,彭、吴二人也确实交情匪浅,“为吴报仇而行刺”的说法,也许并非无根之谈。
二是“袁世凯借刀杀人说”。同盟会员李华英撰文称,袁世凯遇刺后,曾通过袁克定告诉李石曾,御前会议时满清亲贵惟良弼之言是听,袁世凯虽是内阁总理,也没有发言权。言下之意,良弼不除,共和难求。李石曾转告京津同盟会,于是众人决定刺杀良弼,而彭家珍决然自任。此说也有可信成分。袁氏在良弼遇刺后第二日,1月27日,即安排段祺瑞等40余将相联电清廷,主张共和。良弼遇刺的最大受益者,正是袁氏。
此外,彭家珍的刚烈性格及个人英雄主义也是重要因素。行刺前他给同志写的《遗赵铁桥黄以镛书》,用极血性的文字自比荆轲、聂政及博浪投椎之张良,可见其对古之侠者、刺客的向往。而在《绝命书》中,他说自己早先在东三省即“欲尽个人主义去赵尔巽,不过对四川一省起见,义稍狭隘,竟未实行”。又说:“共和成,虽死亦荣;共和不成,虽生亦辱。与其生得辱,不如死得荣”。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气味真是透纸而出。
其实,导致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缘由,往往是多元而非单一的,以上诸说,也许都可纳入刺杀良弼的“多元缘由”中去。
刺杀良弼:接近真相的一种叙述
关于彭家珍行刺良弼的全过程,坊间有太多版本,仅笔者眼见的就有黄以镛、陈宪民、韩锋、李华英、税西恒、陈春生、常顺、李炳之的多种记述,还没算姚锡光、冯自由、汪精卫等多人为其撰写的传略,以及当时报章五花八门的报道。究竟什么是历史真相?历史真相不能绝对重现,历史学者只好凝视众多材料,然后讲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在我眼里,彭家珍刺杀良弼的前后如下:
刺良前,彭家珍曾打算趁资政院各王公开会时,用炸弹把他们一锅端了!可找到资政院的入场券时,资政院已散会,王公们都走了,结果没炸成。确定要刺良后,彭家珍遇到了不少问题。
首先他不认识良弼。不认识怎么炸啊?炸错了怎么办?于是他辗转与良弼的朋友罗春田、哈满章等人搭上关系,并一起赌博。局间,见壁上悬挂满清诸权贵之相片,他不经意地问出良弼的相片,随后找机会偷偷取走,回家看个饱。
其次,如何接近良弼?彭家珍发现,良弼的亲信弟子、奉天讲武堂监督崇恭与自己外表相似,可以假扮他去见良弼。于是在津沽印了一匣崇恭的名片,又购清军上等官服装全套,归来后穿戴上,顾影自豪,更问同人:“公等看我,如古代之大侠否?”
第三,采取何种方法?与暗杀团成员反复讨论后,彭家珍提出,街头狙击的办法并不好,那样投弹准确性差,且敌人易逃脱和反击。因此,最好采取堵上门或直接将敌人暗杀在室内的方法。
第四,找谁做助手?本来彭家珍想找同盟会员王崇义、段子均相助。王崇义膂力很好,又沉着,可惜不久前在屋内摆弄炸弹,不慎走火,当场被炸伤右眼和右手,现正在医院里躺着。而段子均又密往他处,调查起义地点。两人均无法与彭家珍同去。在太史公的《刺客列传》也有类似状况——荆轲刺秦前就在等一位剑客助手,老没来,太子丹又催,他只好跟软蛋秦舞阳同去。彭家珍出发前,心里一定揣着易水萧萧,白衣胜雪的画面。
第五,如果被捕,怎么说?当时,彭家珍等同志有约定,一旦事未成而被捕,落在袁世凯手中,即称良弼所遣;落在良弼手中,则说是袁世凯所派。总之要把烂番茄往对手脑壳上扣。
问题基本解决,现在要看的就是运气了。
1月26日(腊月初八)晚,彭家珍穿好清军官服,取出炸弹藏于外套,手枪插在腰间,离开住地,先驱车去金台旅馆,操北方口音,以崇恭身份要伙计安排房间。随后坐旅馆马车出门,至红罗厂良弼宅第,看门人告之:“大人尚在陆军部”,彭询:“是否铁狮子胡同”?看门人称是。彭转而准备去陆军部,车刚到胡同口,对面来一马车,车中人面目颇似良弼,彭就遂停车等候。良弼车至,彭家珍投刺进谒。良弼接过片子,看来人似乎不是崇恭,正讶异间,彭掏出怀中炸弹猛掷,巨声如惊雷破柱,良弼左腿肉飞骨断,血流遍体,彭头部被弹片击中,当场殉国。
数日后,良弼伤重不治。临死前,他对妻子和女儿说:“炸我者,独不杀老萨与荫昌?聆其音确是川人,真是奇男子!我本军人,死不足惜,其如宗社从兹灭亡何?”良弼的哀叹很快成为现实。他死后宗社党尽皆胆寒,无人再敢出头担当。2月12日,隆裕太后携还是稚子的清帝退位。中国2000余年的王朝时代就此结束,理论上不再隶属于任何天子,而是全体民众。从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到这一天,只用了83天。这样迅速的胜利在世界历史上任何伟大的胜利中也罕有其匹。而最后刺客彭家珍的炸弹,对此亦有贡献。用孙中山的话说则是:“我老彭收功弹丸”。
1912年2月22日,民国政府以“临时大总统令”追赠彭家珍为“陆军大将军”,和他同获此荣誉的还有邹容、喻培伦(谢奉琦为左将军)。“彭大将军”上位后,无数的挽联诗文龙卷风样扑来,其中吴修龄那幅我最爱:“个人肯为同胞死,一弹可当百万师”。